缓缓抬起谢幕的头来,那三位带城市风度的观众还在鼓掌。观众们扭头看后面陌生的三位,见他(她)们鼓掌,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出于礼貌,她不得不再一次频频地点头,以谢观众的厚爱。可怜春玲,平日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一见她这轰动场面,轮到她独唱那“太阳出来照四方”时,倒缩头缩尾几乎冷了场……
文景知道红梅花们议论的就是观众中那特殊的三位与她的关系。纸中包不住火、雪中埋不住炭。看来她将要进城的消息是再也瞒不住了。既然木已成舟,瞒不住又有什幺关系呢?
——众人齐声背诵主席语录的声音灌满了陆文景的耳朵。陆文景这才急忙收拾起激动兴奋的表情,咳一声清清嗓子,大声地跟着大家背诵: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由于文景这脆生生的女高音的加入、由于有这文艺骨干的引领,使原来那沉闷的念经式的呢喃变成了高昂的带着阶级感情的朗诵。革委主任吴长方精神为之一振,瞳仁亮亮地又朝陆文景望了一眼。——是平日望团委书记赵春玲的那种眼神!欣赏的眼神!鼓励的眼神!但是,对于得到这种奖赏的陆文景与赵春玲相比,那种感觉就不能相提并论、同日而语了。在这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世界上任何人都不会象陆文景那幺把这种眼神看得如此珍贵、如此神圣!因为“小红太阳”的每一个眼神都是这位村姑所需要的光照、都是她人生天平上的砝码!
春玲这天晚上为什幺没有出现呢?这让陆文景多少有些失望。如果在春玲在场的情况下,她也能获得如此赞赏的眼神,那这眼神的价值就更显得至高无上了。
不知不觉会议的程序已经进入“让反革命破坏分子吴天才交待犯罪事实”了。几个年轻人架着吴天才的胳膊,呼一下就把他撂到了办公室中央。吴天才的身子向前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办公室顷刻便肃穆无声,连空气也凝固了一般。
看到这场面,陆文景不禁有些心跳。
吴天才倔强地梗了脖子,高昂了头望着正墙上的领袖像,不出声儿。
主持会议的吴长方掏出包烟,给身旁的老李递了一支。旁边几个支委见头儿们抽烟,便也卷了小叶子旱烟,就着火药子点燃。吴长红面前摊着个记录本儿,手握着钢笔,眼巴巴望着吴天才,时刻准备记录他的反革命言行。一会儿,女娃们先咳开了嗽,接着就传染了不吸烟的男娃们。咳嗽声如同火药子和旱烟相混合的烟雾,此起彼伏,弥满了整个革委办公室。
陆文景感到气闷,转身打开一扇窗户。
“吴天才你觉得自己没一点儿过错?”工作队的老李问。
吴天才好象没听见似的,紧闭了双唇。毫无表情。
“死硬顽抗不会有好下场的!”吴长方说。同时他的目光朝周围的党团员积极分子们扫了一圈儿。
“吴天才老实交待!”吴天保用他那吆喝牲口的大嗓门带头呼起了口号。
“吴天才老实交待!”大伙儿便跟着喊起来。
老李示意大家不要喊口号。说要摆事实,讲道理。这时,吴天才突然接了老李的话茬儿,说:“既然没有不说话的权利,那我就说上几句。老李刚才说要摆事实,讲道理。毛主席也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怎幺还没有摆事实就把我定成了反革命破坏分子了呢?”
听到这里,吴长红的吩咐便在耳边响起。陆文景的脑子便加速运转起来,打一遍腹稿,又推翻掉;再打一遍腹稿,再推翻掉。她不知是该先讲打钢磨的事,还是先提吴天才那反动言论,怎样讲才更有说服的力量,批判的力量。其实,不管怎幺说,这两条都是致命的。陆文景心跳得厉害,她的真实情况是既想说又不敢说。
在她犹豫之际,已有人抢了头功:
“秋忙时节,你老婆打了集体的钢磨,这是不是反革命破坏活动?”首先向吴天才质疑的竟然是他的副手、小队的副队长吴二狗。那天支委扩大会上,正是他与吴天才结成死党,不同意多交爱国粮的。后来,因为拗不过吴长方的革命道理,他又拂袖而去,大骂世界革命。今天,想不到他突然转变了立场,来个反戈一击。这让吴长方和老李非常兴奋,两人对望一下,又向吴二狗投去热辣辣的激励的目光。
“老实交待!你是怎样指使你老婆砸坏钢磨的?”吴二狗继续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