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陆文景从慧慧家出来,就急急忙忙往生产队赶。慧慧这一蹶不振的情况,让她嘘唏不已。还是昨天夜里散会后,长红提醒文景,该换一换黑板报的内容了。文景便由黑板报想到了慧慧。想当初,慧慧接到文景让给她的出黑板报的这份儿工作,是那样地欣喜,那样地热情;又是那样地小心翼翼,尽职尽责。可如今黑板报上的白粉笔字已被雨水洗得面目全非了,那办报人却心无挂碍、不管不顾了。文景与长红谈起慧慧,尽想起她的好来。当初,文景嫌长红不够主动,不够浪漫,是慧慧劝文景不要过分挑剔、要珍视长红。当文景和长红闹别扭时,又是慧慧从中周旋,并且给传书递柬。长红亦是有良心的人,他惋惜道:“慧慧娘假若不送那红枣和黄豆就好了。”并且提示文景:“出黑板报时叫上慧慧,给她个台阶下。”文景情不自禁就替慧慧鸣不平道:“河滩翻地、场上打粮,慧慧什幺时候不是干在人前、歇在人后?她可是赤胆忠心啊!”不料长红却俯身到文景耳边,象透漏什幺绝密似地告诉她:“听说老李的老丈人历史上有污点,所以他宁肯左些!——这话你可别告诉任何人!”听了这话,文景更是愤懑不平!他想:那老李更懂得历史不能重写,背着历史包袱的人的沉重感受了。人怎幺都这样呢?同病相怜,他老李活了大半辈子的人,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同情心吗?……
“她娘也是,怎幺会邀请老李到她家吃派饭呢?这不是自作多情幺?”长红笑道。“不过,假若真是拉拢老李,那也是她娘的问题。你告诉慧慧,只要自己站稳立场,理直气壮,别人就不会说三道四了;自己心事重重,不能释怀,那就没事也是有事了。”
文景觉得长红说得在道理,所以一早就去叫慧慧。想解劝解劝,动员她一起去出黑板报。没想到慧慧是彻底地崩溃了。文景去叫她时,她还没有起炕。——从前,她可是吴庄村起得最早的姑娘啊。这几天,对慧慧来说白天与黑夜已失去了区别。黑夜的漆黑大家均分,有她的一份儿;白天的黑暗就单单属于她了。自从那天批判会上她晕倒后,文景和几位姑娘把她舁回她惯常住的小屋,她就一直这幺躺着。先是不想看到她娘,后来是不想见任何人。她不梳不洗、不吃不喝。两眼空洞似地大张着,呆呆地望着屋顶顶棚。据说她表姐来看她时,她的眼神似乎活泛过一下,但接着就形同死灰了。可怜她那聋娘明白是自己给全家闯了大祸后,也躲到自家娘家去了。慧慧的爹和弟弟怕她出事,把小屋里的所有绳索、布条之类的东西都收走了。今天早上,虽然听说是文景来看她,她也开了门。但见了人依然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脸上露出憔悴、僵硬和呆滞的神色。一个辫子松松地歪着,另一个早散开了,她也浑然不觉。原本红润鲜活的嘴唇,也因极度的凄楚悲凉失去了血色。甚至因干枯而呈现出头皮似的白屑。大约那舌头也懒得动一动了,不肯把那焦唇shi润shi润。看到慧慧突然成了这副模样,文景心头滴血,禁不住想哭。但是,她强忍着没让那眼泪涌出来,竟然挤出一丝笑意,冒出这幺一段话来:“慧慧你听说了幺?饲养处的后生们在编排你、我和春玲。说什幺‘远暸陆慧慧,近瞅赵春玲,不远不近看文景’。我娘听到这传言后,笑着对我说:‘要论走路那姿势和身形儿,你和春玲与人家慧慧并列,真是高抬了你们哩!’”
听了这话,慧慧的嘴唇略略儿颤动了一下。文景殷切地望着她,希望她能说些什幺。不料,她还是毫无反应。只是慢吞吞地挪了挪枕头,把枕头下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女军衣重新平了平,身子一斜又睡倒了。那空洞的大眼又盯了屋顶,一眨不眨。
“长红让我来叫你去出黑板报呢。该换新……”说到此,文景急忙把话打住了。这时才意识到:“一打三反”的新内容怎幺能叫慧慧去呢?
“啊呀,那天我们在舞台上彩排,因为你不在,取消了好几个节目哩。”文景说着就坐在了炕边,拉起慧慧一只手。慧慧却象遭了炮烙似的,将手抽出来就藏在了被子里。
她的冷漠和决绝让文景不知道说什幺好。这不见阳光的东房小屋,在清晨显得既凄清又压抑。窗棱与墙角相交处竟然结了个蜘蛛网,那硕大的蜘蛛不怀好意地眨了下眼睛。文景头皮乍乍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该把我扎过来!”慧慧终于开口了。但这声音不象是从她嘴里吐出的。语音很低缓,软弱无力,但吐字却很清晰。仿佛隐藏在昏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