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月晕而风釜底游鱼 日暮西沉耆龙失埶
话说,昔年旧榜有进士外班者,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士,也是诗书仕宦之族,但因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后而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本已升了一方县令,却未免贪酷,且恃才侮上,致使同寅皆侧目而视。任上不足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参作一本,说他貌似有才,性实狡猾,又题了一两件擅纂礼仪、徇庇蠹役、交结乡绅之事,龙颜大怒,即命革职。部文一到,本府各官无不喜悦。那雨村虽十分惭恨,面上却无一点怨色,仍是嬉笑自若;交代过了公事,将历年所积的宦囊并家属人等送至原籍安顿妥当,竟自己担风袖月,游历天下胜迹。那日在淮阳偶遇故人,两人于村肆餐酒叙旧。此故人乃是都中古董行中贸易冷子兴,旧日在都相识,有些买卖交情。雨村为其斟酒,笑问:“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月前到此商谈生意,不日还要返都,从此顺路帮位敝友捎些东西罢了。今日我闲来散步,未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伙计下单,另整上席面菜肴来。
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雨村又问:“近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答:“倒没有什么新闻,只是圣寿将至,朝中有世家集体上奏奉还旧账欠银,圣心大悦,赞赏忠贤,却也体恤旧臣,不曾强令催还。不论其他,如今「八公」之中倒剩下老先生的贵同宗家未有表示。”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曰:“你们同姓,岂非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笑答:“荣宁贾府,可也不玷辱老先生的门楣了!”雨村叹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自不少,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宁荣一支,却是同谱,但他们那等荣耀,我不便去相认,故越发生疏了。”子兴却说:“老先生休这样说。如今的这荣、宁两府,也都萧索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因问:“当日宁荣两宅人口也极多,如何便萧索了呢?”子兴语:“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现人口日多,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划的竟无一个,那些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外面的架子尚且支撑着,内囊也尽上来了。这也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儿,今时养的儿孙,却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听说,也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何至如此?”子兴言:“当日宁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两个儿子。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名贾敷,八九岁上死了,只剩了一个次子贾敬,袭了官竟一昧好道,索性出了家,只爱烧丹炼汞,别事一概不管。幸而早年留下一个儿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又把官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住在家里,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胡羼。这位珍爷也生了一个儿子,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爷不管事了,这珍爷那里干正事?只一昧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过来了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再说荣府你听,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名贾赦,次名贾政。如今代善已逝,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了官,为人中平,不理家事;惟有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祖父钟爱,原要他从科甲出身,不料代善临终遗本一上,圣眷先臣,即叫长子袭了官;又问还有几个儿子,立刻引见,又将这政老爷赐了个额外主事职衔,叫他入部习学,后再升了员外郎。其妻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叫贾珠,十四岁进学,后来娶了妻、生了子,不到二十岁就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隔了十几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还有许多字迹。”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冷笑说:“万人都这样说,因而他祖母爱如珍宝。那周岁时,政老爷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世上所有的东西摆了无数叫他抓。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玩弄,政老爷便不喜欢,说将来不过酒色之徒,因此不甚爱惜。独那老太君还是命根子一般。说来又奇,此子虽然淘气异常,但聪明乖觉,说话也奇,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rou,男子是泥做的骨rou。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闻言心中一番思索,又说:“我自革职以来,到处游历,也曾听说过几个灵童仙胎的故事,倒比这个衔玉而生的更奇呢。”子兴闻其竟失了官职,一时又想起都中有奏请起复旧员之信。雨村知后欢喜,又想如何四下寻情找门路。冷子兴见此言及正巧要帮敝友皇商薛蟠捎信于江淮盐政林如海,彼时趁机出言求助,又令雨村去往都中央烦贾政。贾雨村领其意而别。
待至冷子兴拜访林府,乃是将薛蟠所托之节礼土物交付,又传达了口信:“趁着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