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均匀的呼吸。
宁珏忽然说:“我刚刚下去拍耗子,那时候我像个男的么?”
“不像。”谢一尘并未反应过来这是白天话题的延续,但宁珏笑笑,她也明白过来了。
醒来在院子里看见昨夜那只耗子血rou模糊的残骸,被冻得硬邦邦的,谢女士说忘了早些时候过来借一只猫抱来,但现在看来,宁珏比猫都厉害。
背地里,宁珏说,她不是猫,她是耗子,太懂耗子干什么,所以才能一拍一个准。
只有谢一尘听见她的高论,摇头说:“你又说这些话,说什么自己是老鼠,自己是垃圾……”
“不说这些。”宁珏存心不要谢一尘开解自己,推着她跟随拜年的步伐,这里看看,那里转转,但不敢走太远,莲花县治安不比海京,走远了遇见许多流氓,那就危险了。
他们阖家团圆的时候,宁珏自知是个外人,在家属楼下抱着膝盖看不知道为什么提前复苏的蚂蚁搬动一颗方便面渣。
然而她忽然看见个眼熟的人。
看见他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地进门,没和什么人打招呼,满面愁容地下车,从车筐里拿出一条烟和一瓶酒。酒是北京二锅头,烟是假的红塔山,宁珏坐在那里端详他。
他怎么这样老了?才十年多,头也秃了,腰也弯了,双腿似乎也在打颤,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忽然直朝着宁珏这边走来。
宁珏打量他,细想,这还是在那时候有办法找到德国巧克力的男老师吗?是他吗?会是自己认错了么?
可他已经走近了,还很老派地低下腰,卑顺下来:“小同志,请问谢天华,谢主任是住这里吗?”
谢天华就是谢女士她们今天拜年的亲戚,宁珏看看他提来的礼物,不由得直皱眉头:“你来送礼?”
“不是,不是,什么送不送礼,来拜年……”
“家里有客人,你改天再来。”宁珏没有一句好话。
她就像是吃了火-药的耗子,现在满心狂躁,腹中爆发革命了,她恨不能起来直接抽他两耳刮子。
“那是住这里了。”他没有认出她,也没有和她计较,双腿发抖地上去了。她忽然想起这老师跪在她面前的时候,想起兜里最后都已经忘记滋味的巧克力,想起他猴急地迫不及待地脱她的裤子的场面。
她忽然露出笑容,也不再看蚂蚁了,不管它有没有到家,她已经心情愉快了。
果然,他被客气地请了出来,握着假烟和不知真假的酒,失魂落魄地下楼。
宁珏故意问:“怎么样啊朱老师?怎么拿着东西出来了?谢主任不在啊?”
她踮着脚探着头问的,身后就是谢家的亲戚,颇有狐假虎威的意思。
然而她这一声,把男老师的魂儿喊了回来,他闷闷地回头,蕴藏着一肚子不顺的怒火……谁大过年的来送礼,送的这样磕碜!求人办事,他……他怎么能低下头,他是知识分子!是有德国亲戚的!早些年不是一个个都巴结他,现在他出了事……
他决意给这小同志一个教训,完全没有想,她怎么会知道他是朱老师而不是张老师王老师李老师……他脑子里只恨不能宣泄一下自己的怒气,跺着脚骂:“我呸!人面兽心的东西!一身的屎尿,装什么清官儿!不就把着几个指标吗!不就是个破主任吗!我呸!省里来了人,恨不能撅个腚给人——”
宁珏扔了他一块儿石头,正中脑门。
“你打我?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敢打我?”他立即挥起拳头要来收拾宁珏,踏出几步,宁珏抬起手扇了他一巴掌。
“你看看我是谁,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找谢主任办事,办你祖爷爷去吧!”宁珏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她尝到了权势,尝到了别人的身份带来的痛快,旧账新算,她其实不在意当初男老师怎么摸她,可她恨这老师最后诬陷她,呸!恶心!一个大男人被五岁的孩子蒙骗?说出去真是不怕丢人!
谢家人都不在身边,她扇了他两巴掌,忽然意识到,她并不是真的被谢家领养了。
于是她没有打第三个,真实的情况越过虚无的权力,如同海chao一样淹没她。如果没有谢家,她断然不敢回莲花县,也绝没有这样痛快的事。
宁珏忽然陷入沉默,而被她两巴掌抽蒙了的男人跌跌撞撞地捂着脸,不知道是被她凛然的气势吓退,还是认出她宁珏捏着他要命的把柄,迅速地后退,穿过打开窗子窥视的眼神,骑着车退去。
掌纹错综复杂,宁珏让人算命很多次,头一次自己打量自己掌心的命。
她打得泄愤,打得痛快,打了出去,掌心又疼了,明晃晃地提醒她那段时间她被人喊小/娼/妇的境遇……打了又怎么样呢,她归根结底都是个坏人,就是去读夜校,躲开流氓,好好地活着,也还是个坏人,是夹缝里的耗子,是垃圾,是吃了火-药就以为自己是坦克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她拍死的那只耗子。
是靠着根本不认识她的谢主任,是谢女士一家的厚待,是自己忘恩负义后得到的不该属于自己的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