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不作声,被她说中,他的确是从来没骑过车。
老常不说话,站起来,拍了一下小暑的肩,示意他跟着他过来,小枝噘着嘴,步步紧逼地跟在他们身后。
是在后院的角落一个仅能容纳一个人的小棚子,门锁着,不晓得閒置了多少久,老常拿着钥匙打开来时,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不住咳嗽。
他从里面推出辆自行车,也是积满了厚厚的灰。老常拿了两块湿抹布,自己拿了一块,把另一块递给了小暑。
他随他一起擦抹灰尘,换了好几遍水,车子原本的形状终于浮现出来。
小枝默默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却蓄起了眼泪。
老常示范了一下,让小暑试着上车。
从前,他连摸都没有摸过自行车,第一回,两隻手扶住了车把,刚刚踩住踏板,还没来得及坐到车凳上,整个人便重重地摔了下来。
他从地上爬起来,又试着踩上去,立马又结结实实摔了下来。
小枝在边上带着嘲讽笑了一声,“就算到明年,他也是学不会的。”
小暑从地上起来,有些黯然般地把车扶起,推到墙边去靠着,看了一眼老常,又看了一眼小枝,慢慢地走了。
他仍回了店堂,继续做那些修理的活计。
小枝以为他是打了退堂鼓,便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傍晚吃过饭,她照例去后院里替花草浇水,走到后院门口,却提着水壶呆住了。
只见小暑又把那车搬了出来,在试着上车,仍是来不及坐不到车凳上去,人便往下摔。
他一次次的摔,又一次次爬起来,看得人屁股都痛了,仍是不放弃。
有一次好容易坐上了车凳,摇摇晃晃地往前骑了两步,却把不稳车头,整个人又斜着摔在了地上。
小枝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他只顾着练骑车,好像完全没看到她。
她一跺脚,朝他大声地喊,“死了这条心!你学不会的!”便扭过头去气鼓鼓地走了。
她虽是走了,然而每隔了一段时间,她却总忍不住要好奇地过去看一看,他练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放弃这件事。
太阳落了山,天一点点黑下来,她最后一次去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却还依稀看到一个黑黑的影子在后院里摇摇晃晃地练骑车。
小枝不再去管他,回了屋去睡觉。
第二天清晨,她揉着眼睛睡意朦胧地走到后院,却看到他还绕着院子在骑车,稳稳当当,早已经没有一些生疏的意味,淡金色的晨光洒在他背上,两条胳膊上都是被蚊虫叮咬出来的红包。
她呆呆地看,不敢相信他竟是练了整整一夜。
她的心里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彷佛在他的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下午,她回到铺子,看到小暑已经从七号桥回来了,老常正和他一道坐在桌子前,说着一些什么话。
大概那事情办成了,老常的脸上带着笑意,眼角眉梢都掩不住对他的欣赏之意。
立在门口,那股始终积压着的无名火在她心里一下子燃起来,她忽然恨极了般地喊出来,“你们这些人,都是疯子,疯子。”
看着她跑出去,老常怔了怔,却只是对着小暑无奈般轻嘆了口气,“别去管她。”
吐出一口烟圈,他的眼睛飘忽着,像是想到了一些遥远的东西。
从夏到秋的几个月里,小暑又骑车去替老常送了几次东西,不外乎是信件纸条之类被老常称之为“情报”的东西,有时是捲起来塞在一支钢笔里,也有时缝在衣服的补丁里,甚至缝在鞋垫里穿在脚下。
他不怎么知道做这些事情的意义,也从没有问过老常。
从做这些事情的隐蔽性来看,他也隐隐知道危险,却还是尽了全力去完成,支使他的,不过是那一份欠着的恩情。
后来,他才明白老常为什么要问他怕不怕死。
也是那时,他才刚知道,这事情的危险和復杂,远远超过了他所想的。
是一个夏秋之交的午后,他从外面送完信回来,铺子的门开着,屋里却空无一人。
他听见后屋传来争吵声,循了声音过去,看到老常和小枝对峙地站着,一个蒙着黑纱的镜框跌在地上,香和蜡烛也散了一地。
小枝双眼哭得红肿,喉咙也哽住了,却还是对着老常扯着嗓子喊,“你能够忘了他,不代表我也要忘了他!”
老常沉默地站着,小枝回过头,看见小暑立在门口,立即感到丢脸般的咬住了下嘴唇,头也不回地衝出了门去。
老常仍站着,一言不发地看着地上的相片,小暑默默地走过去,也看着那相片。
相片上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比他大不了几岁,背着手立在布景前,笑得一脸灿烂。
老常一副颓然的样子,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斗,抽了两口烟,才缓缓地开口,声音干涩,和他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