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即使吴三石不承认,依依也知道他是巨树。
战火势如燎原,随着防空警报愈加频繁地拉响,扬州城中人心惶惶。
一日,吴三石送依依回来时正赶上两方交火,他眼疾手快将她压在身下,自己却被流弹擦伤了手臂。
蒋老板心惊rou跳,不再准许依依出门。这一关就是三天,依依忧心吴三石的情况,急得抓狂。
他没有药处理伤口,感染可怎么办?三天没有她的杏子糕,他可有饿着?
蒋老板油盐不进,她只得浇了凉水吹冷风,此时已是寒冬腊月,一夜后,她如愿以偿地顶着烧得通红的脸颊道:爸,我生病了,我要去医馆。
二小姐进了医馆,随同伙计就再没见她出来。等伙计发现她溜了时,她早揣着大包小包的药,虚浮着脚步,叫黄包车载着去了瘦西湖。
吴三石看着这个烧糊涂了的小姐,一怔:你怎么来了?
杏子糕、绷带和药。依依强忍着头晕,将包裹丢给他,让我看看伤。
伤口红肿破溃,显然是感染了。她一边庆幸着自己来得及时,一边迷迷糊糊地给他清理包扎:我爸说要迁去安徽安庆,就这几天的事了,我再求他多弄张船票,你跟我一起走....
手下一直安安分分的伤臂忽然一动。
吴三石声音淡然,为什么?
为什么?扬州乱得和东北似的....
为什么让我和你一起走?
你不愿走?她睁大双眼,急道, 我经历过战乱,打起仗来,人命如草芥....
所以,你是草芥,还是俊杰?他问。
她怔住了,恍惚觉得这话这样熟悉,几个月前自己曾问过他。
吴三石,风起时,你是草芥,还是俊杰?
颈间蓦然一暖,是吴三石用那只完好的手臂轻轻环住了她,朦胧中她听到他在耳边低语:蒋二小姐,巨树是我,城墙也是我。我不叫吴三石,卖衣服的叫花子到底诓了你,我实际名为吴磊,记着,光明磊落的磊。
你走吧,无论做草芥还是俊杰,你都要好好活着。
活着,去安徽等我。
后面的话她便再也听不到了他一按她颈后某处,她便蓦然软倒在他怀里。
吴磊轻轻低头,最后嗅了一次她颈侧的杏子糕香,将她打横抱起,面向一旁Yin影处淡淡道:蒋老板,您出来吧,带令爱回去。
他望着这个因不放心女儿而一路跟来的中年男人,轻声道:扬州起风了,明天,便带二小姐走吧。
他大概永远不会再见着她了。
蒋老板走后,吴磊慢慢咀嚼着杏子糕,面无表情地想:就当是磨剑时顺带陪富家小姐消遣了九个月,她走了,他也该出鞘了。
他咽下最后一口杏子糕,出了防空洞,快步向国军驻扎部队营地的方向走去。
背影不再散漫,而是笔直得如一柄出鞘的剑。
明天,那近二十名少年乞儿将受吴磊召令,归为国军一支由他任小队长的秘密敢死队,代号荆轲。
三年前,年仅十五岁的孤儿吴磊因在黄埔军校成绩优异而被秘密选拔,受任敢死队荆轲队长,队员数为零。上级要求他自行寻找十三至十八岁的流浪孤儿培养,二至四年后起用。
荆轲刺秦,注定无法完璧而归。
他最终寻得十九名少年,如他一般,亲友均被侵略者所杀,除一腔仇恨外无牵无挂,无惧无畏。
三日后,吴磊归队人伍,沐浴整装。望着镜中自己静而冷厉的眼,他知道扬州乞儿吴三石已死,黄埔军校的吴磊,回来了。
只是转身的瞬间,他蓦然想起了些不相干的事。
吴磊, 大概不能再喜欢吃杏子糕了。
四年转瞬即逝。
依依又在给臂伤病人包扎时走了神,直到病人忍不了,哀号:蒋医生,轻点!
她忙道歉,却再收不回已跑的心神。
扬州如梦,梦如烟。依依总觉得在扬州的那一年如一场大梦,即使已离开扬州来到安庆四年,她仍觉得鼻端还萦绕着那杏子糕香。
可现实是,除了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外,她身旁什么都没有。来到安徽后,蒋老板托人将依依塞进了医学院。
他不知听谁说的,无论哪国兵都不杀医生。依依安静地听从安排,非常刻苦,成绩优异,被破格提前征入安庆市医院实习。
实习月余,她便申请调去扬州战线支援,被院长驳回: 胡闹!那里乱成那样,炮弹都是不长眼睛的!去送死吗?
不送死,我想去找人。依依轻声说。
这是一九三七年九月,江苏省炮火连天,她明知去扬州是九死一生,却仍忍不住想回去。有个声音总是在她耳边低语,说:我叫吴磊,光明磊落的磊。活着,去安徽等我。
骗子。
她垂眸想,吴三石是个大骗子。她在安徽安庆等了他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