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老板最近极伤脑筋,不是因初来扬州糕点铺子生意不好,也不是因在上海上学的大女儿又去游街了,而是因为二闺女最近老是失踪。
他试过关她禁闭,可结束禁闭后她会变本加厉。他也让伙计跟过,伙计说二小姐只是满街闲逛,一会儿就自己回家了。蒋老板琢磨,也许是闺女大了,又初从东北来扬州,被这繁华缭乱迷了眼。
蒋家原在东北,近些年侵略者猖獗,在听说又一个姑娘在青天白日下惨遭强暴,一尺白绫了断残生后,蒋老板终于决定举家南迁。
那时他想,中国多大啊,总有安身之所。
是啊,中国这样大,大到那头大雪纷飞,兵荒马乱;这头浮华安宁,歌舞升平。大到那头的人们早已无家可归;这头的人们还在纠结于不习惯称扬州为都江县。
蒋老板头疼着总是见不到蒋依依,另一人却头疼着总是能见到蒋依依。
初春日头正暖,乞儿跷着腿小憩,忽然鼻端飘来一阵杏子糕香,一睁眼,就见一个小叫花子挨挨蹭蹭地在他旁边坐下。
吴三石。你叫吴三石对不对?
又来了。
乞儿叹道:蒋二小姐,您已经跟了我一个月了。我道歉,那天我不该从您荷包里顺走五个铜板。可铜板我已经用来买包子吃了,您跟着我,我也吐不出来。
没和你要铜板!装成小叫花子的蒋依依神秘道,你叫吴三石,对不对?
乞儿吴三石看了一 眼她脏兮 兮的装束,卖衣服给你的叫花子告诉你的?
也不知这小姐哪根筋搭错了,为了名正言顺地跟着他,她甚至买了身乞丐服作伪装。可她忽略了一点,没有乞丐身上会常带着杏子糕香。
这不重要。蒋依依骄傲道,吴三石,你曾对我说,知道你是什么人才有资格向你拜师。现在我有资格了吗?
吴三石看着她乱蓬的头发和骄傲地挺起的胸脯,无语:蒋二小姐,你到底为什么偏要缠着一个只知饥寒、朝不保夕的叫花子学武?现在是民国二十二年,不是话本中的南宋江湖,我没有神功,甚至要饭都不太行。
半个月前,那个偷钱要跑的小偷忽然跌倒,是因为你的石子打在他膝盖上。一周前,那个破口大骂婆婆的媳妇忽然无端跪下,也是你做的。蒋依依眨着眼,我都看见了,你的石子比枪子儿还准。
这一个月中,她为了拜师而甩掉伙计乔装打扮,每日在他午睡时出现在周围,他小憩,她就帮他看着破毡帽中的钱。
吴三石拿这个脑子有病的小姐毫无办法,便敷衍着:若想拜师,先弄清我的名号。
谁料这一根筋的小姐竟真打听到了一个叫花子的名字,让他略感意外。
你学武要做什么?保家卫国?他讥讽。
她不言,郑重地望着他:至少,不做个累赘。
他望着她认真的表情,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渐渐隐去,片刻后,忽然起身淡然道:每天下午五点带三块杏子糕,到瘦西湖边找我。
他权当是消遣富家小姐了。
他无视一旁乐得一蹦三尺高的小叫花子,面无表情地想。
但那嘴角却是不经意间上扬了弧度。
-
蒋依依觉得这辈子做过最划算的买卖,就是以每天三块杏子糕为学费,拜吴三石为师。
她其实不是吴三石的第一个徒 弟。
无人知晓,每日下午五点,离瘦西湖不远的一处隐秘山坡上,有一小支Jing干的自卫队。大概二十人,都是十三至十八岁的乞儿少年,他们攀爬山岩,弹掷石子,甚至一对一格斗,若是有懂行的,定能看出那实用狠厉的招式绝非顺手比画。吴三石是所有人的师父。褪去吊儿郎当的懒气,他动作利落,表情冷酷,像一把出鞘冷兵器。
他教蒋依依防身术,教她用简易弹弓射落花,对她与对其他乞儿无差别,丝毫不怜 香惜玉,而她沉默而坚定,即使体力不支也毫无怨言。
等到七点半日落西山时,少年们散去,他回窝睡觉,会顺路送蒋依依回家。那时夕阳像火一样在湖面上燃烧,他随意走在前面,蒋依依跟在后面踩他摇晃的背影。
吴三石,你这么厉害,为什么做乞丐?她问他。
他轻笑,蒋二小姐,蒋老板那么富有,为什么他女儿跟乞丐混在一处?
蒋依依垂眸,钱财如云烟,都是假的。号角一吹,枪炮一响,就都是废铜烂铁,只有人是实在的。而人若没本事,便护不住自己所爱,甚至....
她咬牙:甚至生不如死。
最后几个字轻轻颤抖着,她咬紧牙关才没让眼泪落下来。
她曾起誓,这辈子再也不哭了,从那天女伴遭暴时开始。
那个因被辱而自缢的女孩是她闺中密友。
那天她们相执出门,不过途中失散片刻,再寻得时,女孩已在小巷深处遭暴。
虽然蒋依依在情急之下抄起石头,自畜生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