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于高位,把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便不再是她自己,而成了君子的表率。所以做事也被人看在眼里,不做事也被人看在眼里,人们用完美臣子的眼光在审度她,一刻也不会放松,所以功成弗居,也可以是莫大的罪过。
“才人不居,有人却汲汲其名,只怕才人不居,也是莫大的罪过。”张说彻底放下了笔,起身道,“仆居于外朝,常闻风言曰圣人专宠二张,长生殿夜夜笙歌,不肯稍息。来贼伏诛前,虽有诏狱,谏臣不绝,生死以继。圣人耽于声色,而才人掌秉中枢,虽外臣犹敢直谏,才人是离圣人最近的信臣,为什么不见一本谏表呢?”
“张学士所言,认为为君王尽忠和为君王死谏是有矛盾的。果真如此吗?怀着敬肃之心,是要臣下审慎地看待问题,发言匡正得失,也是要臣下审慎地看待问题。忠的目的是行正道,谏的目的是保正道,事虽不同,其理一也。忠臣知道‘君子思不出其位’的道理,知道在自己的立场上看到的,与君主的立场上看到的不会一样,因此能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同时兼顾君主的角度有何不同。因而一个忠臣要进谏,会多方考证,遇到君主失德,绝不捕风捉影,会先自问是不是自己的偏见,再问是不是臣下的过失,最后才问是不是君主真的失德,一旦不再存疑,便死谏到底。
“学生的答卷是才人择出来的,学生自来仰慕才人的文德,想向才人请教。”张说并不是咄咄逼人,不知还有多少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不知内朝底细,都在暗自揣度。
“近来公推的谏臣,无出魏文贞公之右者,太宗文皇帝以为镜鉴,时而垂询。其先在隐太子府,献计不用,反复谏之,再不用,望太宗有人君之像,毅然受抚,不思旧门。是故明谏之不用而不必死,故孟子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古来公推的忠臣,又以屈原为至忠。屈原放逐,美政不行,尚可居沅湘而发离骚之音,善言不用时不死,怀王陷秦时不死,城破国亡,然后一死,是事已至此,再无转圜,非死名节,实死国也。
见弘文馆停了工,学士们都齐刷刷往这边看,婉儿知道这顿授教是躲不过去了,于是更加坐正了身子,道:“婉儿不敢为师,愿闻张学士之惑。”
张说恭敬地行了拜师的礼,道:“《臣轨》圣训曰:‘君有过失而不谏者,忠臣不忍为也。’《新序》曰:‘见过则谏,不用即死,忠之至也。’故知为人臣者必持匡谏之心,乃至为谏而死,无怨无悔。又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曰:‘岂舍王哉?’直谏而死,虽死忠节,不亦舍王者乎?是所以拜问才人,为人臣者,当忍污名而顾盼君王乎,当惜清节而毅然赴死乎?才人身居台阁二十年,内博君王之爱,外却有左右逢源之名,才人以为,究竟怎样才算是人臣之楷模呢?”
婉儿心里虽然苦涩,脸上也堆起笑容,道:“圣人何曾耽于声色?朝廷离了婉儿也照常运转,圣人既非传言的昏庸无道,婉儿也无传言的位高权重,张学士凭风闻就来质问,难道不是偏听吗?”
“刘学士,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婉儿噙着笑,并不多做解释。
婉儿还是第一次得知外面的人是怎么编排她的,的确,古来就是伴君如伴虎,在外人看来,当今的圣人似乎还有些嗜杀,宰相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伴在皇帝身边的人从不固定,却只有婉儿的身影,屹立在朝堂上毫不动摇,这在外人看来,实在是一个谜。
己没有看错人。
扫视这些日后极有可能要身居宰辅之位的青年才俊,婉儿从容应答:“张学士之问,无非问何为忠,何以谏,何以为人臣。《说文》曰:忠,敬也。谏,正也。臣,牵也。是谓忠者要怀敬肃于心,谏诤要能匡正得失,为臣要有屈服之意。敬肃之心,是说要敬肃君王,敬肃其职,首先要恭敬地去理解君王的作为,其次要谨慎地尽自己的职守,这就是忠。匡正得失,是说见行有偏差,要明白指出,以期把邪妄之心扭转到正道上来,这就是谏。屈服之意,是说要清楚自己是臣不是君,不应怀有悖逆的心思,这就是臣。
“忠臣之谏诤,以此区别于沽名钓誉之辈。疑窦不除,一味死谏,是不惜性命,以君王名节易忠臣虚名,偏离谏诤的本义。君王尚未失德,谈何“匡”;以无理之言狂谏,谈何“正”?不惜性命,是以命求名,于君王无益,竟成乡愿,岂非德之贼也?子曰: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故忠臣不可以求速死。父以身教,国以文教,然后成贤。身非己身,是国之身。《臣轨》圣训曰:‘夫事君者以忠正为基,忠正者以慈惠为本。故为臣不能慈惠于百姓,而曰忠正于其君者,斯非至忠也。’为臣者眼
婉儿早在香山寺评诗时就已成了文坛公推的领袖,如今武皇派她来修书,除了避开朝堂风头外,婉儿也知道,是要她进一步与这些青年才俊交游。
“话虽如此,圣人让上官才人来主持修书,却让我们在题封上落奉宸令的名字,想来他张五郎张六郎有何等才名,也可与才人相比的?”说话的是十九年未得重用的刘知几,这样的直谏之臣,绝不攀炎附势,只听服于真才实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