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顺从地走过去,如上次一般依偎进太后的怀里,那些可怕的记忆渐渐散去,一缕安心涌上心头。
“不面对这些,你要如何成长……”太后轻抚着婉儿的长发,思绪回到很久以前,“我还是昭仪的时候,就想着也许这辈子我就只能尽一个母亲的责任,保护好我的孩子,可我想错了。在那大明宫里,所有人都不可能只有一个单纯的身份,我是母亲,是妻子,更是靠近大唐权力中心的人,当你走到这样的地步,很多事就由不得你自己了。”
婉儿轻蹙秀眉,虽为太后愿意与她倾诉而高兴,却也为这同样不寻常的往事而心痛。
“我曾经想为弘儿铲除一切荆棘,那时我与先帝的心思是一样的,想要把这江山完美无瑕地交到他的手里。”太后已经很久没有提起李弘了,似乎只有在提起弘和太平时,她才会流露出一个母亲的慈爱,“可我又错了,弘是要掌控权力的人,无论前人怎样保护他,他始终要忍着烫手去握紧那灼热的权力,被权力一晃就退步的人,不适合待在这皇宫里。”
婉儿想起曾在内文学馆听过的故事,关于太后的传言很多,有一件因为格外血腥而让年幼的婉儿印象深刻,话已至此,她便斗胆问了出来:“太后究竟是如何锻炼出这样一颗坚定不移的心呢?听说王皇后和萧淑妃死前说要化为猫,太后便禁止宫中养猫,还未完全建成就搬到大明宫去,后来索性迁到这东都来——太后也是会……怕……的吧?”
婉儿的声音越发不确定,因为她看到揽着她的太后竟低低地笑了起来,逾矩问话却不恼怒,倒让婉儿不知所措。
“婉儿,这世上要是有魂灵,那我早已堕入地狱不知多少回了。”太后眉目含笑,说着让常人发怵的事,“古来哪个贵人的手上不沾血,权力之所以灼人,不就因为是被人血养起来的么?我不过是废了一个不称职的儿子,便有李敬业这样的人树起叛旗,不知世道为何物的李家人们争相响应,关中更是他们陇西李氏的老巢,我不到东都来,待在长安等着他们来包围么?”
一阵恍然,在有太后的地方果真会收获莫大的安心,婉儿从怀里抬头仰望她,这个女人勃勃的野心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于是更加自惭形秽,上官婉儿何德何能,竟获得这常怀猜忌的女人莫大的信任。
可这样的信任稳固吗?外面那个能让薛绍口称“季父”的人是谁?薛绍写在脸上的无奈又是为什么?上官婉儿是否还要如此单纯地相信太后,这些天以来,明明常常伴驾,可时局早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改变了啊!
那是一只无形的手,就仿佛无形的命运。
“太后真的会放手信任一个人么?”婉儿意识到自己问出了声,有些窘迫,却只好继续问了下去,“婉儿不明白,太后既相信像魏元忠这样的贤臣,又相信像周兴这样的酷吏,还能信任婉儿这样的罪臣之后。古来贤君用人虽不拘,却有喜好可以探寻,太后用人,实在让人看不懂……”
她无比大胆地问起太后对她的信任究竟到了哪一层,需要太后的亲口承诺来安心。
太后却没有如她所愿,仍像那时说“我从不做承诺”一般,噙着笑,只隐晦地说了一句:“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说着她便放开了婉儿,整理好衣服,又回归只能供人仰望的太后气度上来:“今晚你就在后面休息吧,东都是个好地方,只要你想,定能大有作为。”
☆、第四十九章
十月的日头渐渐短了,兴许是过于疲累后难得补上一个好觉,也兴许是阳光被挡在了帘外,婉儿一觉睡到了天大亮。迷迷糊糊地揉了揉惺忪睡眼,仰躺着望见与凝华殿完全不同的天花板,又摸了摸身下软软的榻垫,婉儿猛然惊醒过来。
她竟然真的在太后的榻上睡了一夜!
容不得她愣神,婉儿立刻从榻上下来,难得睡得这么沉,下榻就是一个趔趄,扶额站稳,竟痴痴地一笑,沉浸于莫大的温暖与幸福中。
从前殿传来的人声打破她的妄想,婉儿轻轻拉开窗帘望了望日头,早朝业已结束,虽然今天的早朝不必她参加,但也是该到前殿当差的时候了。婉儿简单地收拾了一通,蹑手蹑脚地往前殿去。
隔着屏风窥见堂下站了三个人,站首位的还是越发与太后剑拔弩张的裴炎,次位竟是昨晚匆匆一眼的那个和尚,武承嗣乖乖地退到末席去,三个人都凝神屏息,似在等候着天后发话。
婉儿有些尴尬,来得迟了,太后在议事,想要出去却找不到契机,躲在屏风后似乎也不妥当。
“婉儿。”正是进退两难,太后一声呼唤正好给了她台阶下,婉儿忙趋步出来,如往常一般侍立在太后身边,太后顺手就递过去一卷东西,吩咐她,“念。”
“是。”婉儿恭谨地接过,展卷匆匆一瞥,却忽然噤了声,“太后,这……”
太后凤目一凛:“怎么了?念啊。”
“是……”婉儿犹犹豫豫地念道,“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