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魏玄同的府上,婉儿第一次做了太后的说客。
来见这位魏相公的人在门口排起了长队,家仆劝退了所有人,却劝不退执意要见的上官婉儿。
“魏相公不见外臣,婉儿不是外臣,心想也许可以博相公一见。”婉儿坐在客席上,笑向满脸凝重的魏玄同。
“才人的确不是外臣,仆当年是尊祖游韶先生的学生,师门的后人有话,的确是不敢不听。”魏玄同先把上官仪抬出来,想要堵婉儿的话。
“祖父的学生自然是最亲的。”婉儿却不疾不徐,笑道,“开曜元年,以相公填郝少保吏部侍郎的缺,是婉儿的建议。”
她要以利相诱,偏魏玄同不吃这一套,也同样镇静答言:“仆听说‘功成而弗居’才是真君子。”
“婉儿也听说,‘使骥不得伯乐,安得千里之足’。”婉儿不肯稍让,反堵了魏玄同的话,笑道,“婉儿说这些,不是想居功,以婉儿之位卑言轻,而得知朝野之贤臣,推与太后,太后不计魏相公与裴相公‘耐久朋’的关系,毅然用之,这难道不是君臣佳话?魏相公为什么一定要与太后过不去呢?”
魏玄同面有不豫,道:“非是仆与太后过不去,实在古来未曾听说过有宰相入狱的,裴相公不过是为圣人说了几句公道话,怎能凭市井上的几句无妄的童谣,和龙门捕风捉影的叛变就定了宰辅重臣的罪,必欲杀之而后快呢?”
“魏相公此言差矣。”婉儿饮了一口茶,道,“裴相公自掌军国以来,行事履有偏颇。永隆元年,故裴太尉大破突厥,欲以安抚定边,献贼首二人,裴相公坚持要斩杀,天皇受蔽,太后不敢言,时裴太尉便与婉儿说,不出两年,突厥必叛,后果如言,永淳元年,朝廷与突厥再战,虽获大胜,不免损兵折将,劳顿边民。”
魏玄同默然不语,见他铁青的脸色微微动了,婉儿接着说:“永淳元年,关中大旱,后又洛水暴涨,溺死无数,裴相公不能筹内外之政,不能断边患之急,竟在朝上与太后争执不休,徒为自己的虚名而置百姓于不顾。太后以其为天皇股肱,未能与之争,因陷东都灾民,太后思及,常怀戚戚。”
太后多年隐忍放纵裴炎做出的乱事如今全派上了用场,婉儿细数起来,连自己也是一惊,不免停顿一阵,再数到如今:“今扬州兵祸,以扶持圣人为名,却南下割据,摆明了是叛乱,裴相公不看军报,不理平叛,竟以叛逆为忠贞,要拱手把江山送给赐姓的李敬业,岂非助纣为虐?况且那骗开扬州城的逆贼薛仲璋,正是裴相公的外甥,身为舅舅,连外甥都要投敌,裴相公还有何面目见先帝?婉儿听说朝廷的军队光复扬州,扬州百姓皆列队相迎,山呼万岁,曾不知罹患兵祸之时,闻裴相公置之不顾,该当何等的嫌恶!”
“才人!”魏玄同听不下去,咬着牙求她,“别说了……仆受天皇之恩,如今太后已然挟天皇之子,仆知为臣者忠,不敢不阻拦。”
他的立场已经完全动摇,这正是要继续说下去,婉儿叹道:“当年婉儿向太后推荐相公,考虑的并不是相公是先祖的学生,而是想着相公是文贞公的族裔,有直言敢谏的家风。想当年文贞公在隐太子府上,得太宗文皇帝慧眼识英,为社稷苍生毅然转立太宗的朝堂,这难道是不忠吗?臣子为什么要求贤君?为人臣者,所期不过‘圣德立于上代,惠泽被于无穷’,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者也。遇经天纬地之君,是千载难逢,魏相公为何要抛弃为国为民的大义,而索求狭隘的忠名呢?”
魏玄同以为把上官仪搬出来就能堵婉儿的嘴,却不想被把魏征抬出来反将一军,婉儿吃定了他是个讲理的忠臣,说得句句占理,他也只好退而求其次,站在最卑的底线上问:“太后一定要杀裴相公吗?”
“不是太后要杀他,是天下人共诛之。”婉儿斩钉截铁地回答,“太后以裴相公是天皇留下的托孤之臣,才时常隐忍,他外不能平边患,内不能行善政,亡君王之德,失人臣之忠,乃至于离间太后与圣人母子亲情,不仅不能胜任宰相之职,更早已失了为人的德行!魏相公家世清白,难道要为了一点朋友的情谊,结成小人之党,做出这样无国无君,无德无民的事吗?”
她说话虽轻,却重重地落在闻言者心里,魏玄同沉yin许久,终于离席向书案,应道:“才人一席肺腑之言,仆已知所为之浅鄙,今当具表,请罪于太后。太后是为大唐的黎民诛杀裴相公,将来若背弃大唐,仆亦当以死相谏。”
随着魏玄同的松口,朝上所谓“清流”的官员也便不再进逼。太后消除来自结党的压力,裴炎的人头落地,扬州的捷报传来,一个宰相,一个逆贼,婉儿以为是叛乱的结束,决想不到竟只是杀戮的开始。
☆、第五十一章
上官婉儿从魏玄同府上回来不到五日,伴驾时眼看着铜匦一打开,里面赫然几十封魏玄同谋反的告密信。
婉儿急忙望向太后,太后的脸上竟然没有一点眷顾之情,一支笔蘸饱了朱墨,往拟办笺上画了下去:“既然这么多人告发魏相公也与裴炎有牵扯,那就让周侍郎去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