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四年秋,时值战国,此刻是长月,从天色看差不多是寅时。
真田之里,不久前才降过绵绵的细雨。
夜晚的空气也因此而清新。
没有一丝云,秋日的天也被雨水冲洗过,更显得高过往年,颜色像是占卜屋里墨蓝的水晶。
那上头正悬着枚皓皓的明月,伴随一颗并不喧宾夺主的星星。
既不耀眼,也不与月亮争辉,只是静静陪伴在一旁,尽好衬托的职责。
银色的光芒如有实感,从高天铺洒下来。
连桥头未褪的雨露,都沾染上皎洁的月色。
一条河横亘在小村的田地间。
河水清澈透明,映出漂亮的天色,低头能看见几尾肥硕的香鱼,在桥下徘徊不去。
铁匠回家去会妻女,茶屋也已经收了摊。
那时的人们日落而息,整个村落都重归于安静,能听见草丛里有促织的鸣响。
却仍有两个年轻的男子,并肩站在木桥上。
彼此间呼吸可闻,却又没有言语,都只是静静看着月亮。
两人的相貌和气质,都十分不同寻常。
倒也不必去猜,衣物上的家纹已经讲明了他们的身份——一位名为武田胜赖,一位名为真田昌幸。
信浓的大名武田信玄与其宿敌上杉谦信,正打算于川中岛发起第四次全面交战,而第一场对阵,就在太阳升起之后。
左边的年轻人白面红唇,眉眼分外温柔,一身金红的衣衫上绣有武田家三角形的纹样——那种特别的家纹,被称为“武田菱”。
其名为武田胜赖,乃是信玄的第四子,母亲是信玄的侧室湖衣姬,据说曾是冰雪般出了名的美人。
胜赖显然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和聪颖,于武艺一道上也很有天赋。
虽然年纪还不大,却一直都以能慧眼识人而在家族中颇受好评,有继承大名之位的希望。他的笑容亲和,眸子明亮,身在公卿家,却幸运地并未沾染名利的戾气。
高贵的少主本应待在踟蹰崎馆,此刻却选择趁夜来到家臣的领地。
右边则站着他的挚友,真田昌幸。
你若去瞧,不必离得太近,就会被他严肃的眼神和表情吓得止步不前。
年轻的脸棱角分明,虽然还带有少年未褪的稚嫩,说是英俊也绝对不为过。
但眉宇似乎永远都微皱着,声音也似乎永远都波澜不惊。
即使在家宴上,或者像现在一样陪伴朋友的时候,也不会因为喜悦而有丝毫动容。
那是与生俱来的、独属于理智的冷酷。
这却并不代表他不开心,或者是什么没有感情的怪物。
这一点胜赖尤其明了,于是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昌幸的肩。
“多漂亮的月亮啊,昌幸。明天你就要迎来初阵了,它会为你带来好运的!”
跃跃欲试的音色从胜赖口中蹦跶出来,像个要去玩耍的小孩子,全然不知战场的艰辛。
本来也确实没比“小孩子”大多少。
不惜不顾家规从踯躅崎馆跑出来,也要给他即将第一次上战场的挚友打气。
昌幸转过头,负起双手看向这位高贵的少主。
唇角扬起几不可见的弧度。
“胜赖大人,这月亮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倒不如说——是凶兆呢。”
“哈……?”
胜赖下意识发出一声孩童般明快的疑问,右手伸进着物之中,摸出来一只不算大的苹果。
苹果是昌幸亲手种出来的,一个时辰之前,那男子亲自到地里摘下这只苹果,又在河边仔细清洗干净,总算交到了胜赖手中。
这家伙是个怪胎。胜赖当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身为城主的儿子,还喜欢没事跑去种个地钓个鱼,问他为什么,他会说是因为有助于大脑思考。
真田之里,听名字就知道,乃是武田分配给真田的一小块领地,此时的城主乃是昌幸的父亲。
除此之外,昌幸还有两个兄长,他是家中年龄最小,又是最让人看不透的一个。
“这根本就是雨后的明月嘛!昌幸你怎么这样说?”
“眼前虽然是万里无云的星空,到了黎明气温会骤然降低,加上是雨后,又没有风,于是就更容易起雾。川中岛一代数日来都是这种天气,所以因为雾的关系,视野会变差。”
“也就是说,行军会受到阻碍,多出不必要的牺牲?”
吭哧,胜赖啃下三分之一个苹果, 可口的酸甜沁入味蕾,正是他最喜爱的水果味道。
表情反而严肃起来。
若在往日,他一定会因为水果的甜蜜而露出开怀的笑容。
“与上杉的大战,我们要做好万全准备才行。”
啊,真不愧是昌幸。
表情管理毫无破绽,简直就像是受过忍者的训练一样。
“胜赖大人,您在想什么呢?苹果都要被您捏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