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化十八年春,董大人给闺女定了亲。抚州地小,选不出什么门户相当的富族名门,夫妻两个又舍不得宝贝女儿远嫁,遂是择定了定州某位官宦人家的小公子。
关筱秋如今吃得开,是抚州消息最灵通的主儿,她亲眼瞧着王大同董依一路打打闹闹过来,就跟看小话本似的,不说是本子里哪个有头有脸的要紧人物,怎么着都得是个有名有姓的忠实看客。那日她接到消息,小嘴一努,顾不上许多,急奔奔跑到王大屋里踹了一脚他屁股下的木凳子,说:「定亲嘞。」
王大不紧不慢地将凳子扯正,继续翻着书页,脸上没有一丝动容。当他阅尽一整句后,仅仅回道一字:「哦。」
「哦什么哦?」关筱秋凑了过去,俯身看了一眼他手中书卷,不是什么考取功名的正经书,倒像了以前方大人,好看些西洋杂书,就问道:「乡试你也不去,你看看你……」
王大放下书,回过头来特别平静地顶上关筱秋窜着小火苗的眼神,淡淡回道:「去了也来不及。」
几缕阳光绕过关筱秋的背影施舍在初长成的少年脸上,眉宇像染了墨一样深沉,不全然是读书人的淡泊儒雅,反倒是失了心般的麻木无味。孩童脱去稚气仿佛就是那么一夜之间的事儿,原在关筱秋眼里,王大还是那个在院中养鸡逗猫的小孩,不知从何时开始,王大甩下她,顾自长大了。
关筱秋心下恻然,她已经十七岁了,可她还不想长大。夫人护着她,凌桥随着她,做错了事可以撒个娇陪个笑脸,山崩地裂了都有人疼她宠她,她自是不必长大。但不是谁都有这样的权利。她忽然想到了芙竹,觉得从前仗着资历和那么点机灵无缘无故地苛责她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太不应该了。
她说着不想长大,殊不知此时之念,亦是成长中的一环。她就似在一瞬之间明白了为何初到关家之时,夫人像换了个人一般不顾情面地罚跪,为何同是幼时玩伴,夫人较自己稳重周全许多。关家倒了,关雨霂不得不一夜之间抛了闺阁烂漫,她没得选。关筱秋亦有察觉自方大人走后,凌桥日渐成熟持重。想来,是同一个道理。
顶上肩,扛下来,走下去。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顶天立地,只是当天塌下来了,要承住。
关筱秋动了动嘴,在王大默然审视下不知当说些什么。急急忙忙跑一遭就是想像从前一样同他一起骂骂咧咧摆一下董大小姐的破事儿。她向来嬉皮笑脸惯了,应付不大来这般愁山闷海的苦味场面,正当她试图说些什么缓解尴尬,芙竹敲门进屋来给二人发了些点心。
三个人在屋子里吃着点心,方才的话,就如不曾发生一样。
二·周游
春日冰雪消融,正是风满香衫,雨润轻纱的好时候。方笙曼同关雨霂将担子一甩,一身无累,两肩轻松,游山玩景,观玩不尽,今儿闲谈在柳荫之下,明儿对饮于竹坞人家。而名山常与大川同在,某人从前偏信命中畏水,不知错失了几多壮阔的大好河山,还须循循善诱。先道是闻叮咚泉水,过落花溪畔,赏清幽小池,品宁静深潭,再来是望烟波湖水,观浩荡长河,世之巧功瑰丽齐相竞秀,交替万千,换人心思,去人俗虑,不在话下。至于一齐出海周游各国,亦不出意料之外,方笙曼要为将开的学堂请几位洋师父,关雨霂要为将成的字典添上些新故事。
漂泊在波澜浩海,并肩在小烛光前,眉眼氤氲在瀹茶烟间,启语与尔细说三生誓言。
这么个渺渺浮生,这么个汨汨红尘,不算枉来一趟。
三·小妹
夜来明月满窗,短檠灯火旁,方笙曼略一抬手,悠然自得地添了墨,笔尖正正好吸上一珠饱满墨汁。一淌蟾光映衬下,她的棱角很是柔和秀气,佩上关雨霂手把手教她缝在领口的小芍药,有了几分生涩非常的俏丽,总让人觉得浸满毫端的并非浓墨,而是一滴坠得满满的春色。
关雨霂低眉垂眼地坐在一旁,将手轻轻搭在桌上垫着头,静观她信手施墨。浓色率性流走,字字暗藏锋芒,不徐不疾,游刃有余,仿佛不在旁人细细品评的注视下。她时而感受到方笙曼的眼神,抬眉时分,恰巧对上方笙曼嘴角一抹浅笑,含着不必明说的得意。有些人是有天赋的,之前关雨霂看她学写过姑娘家的簪花小楷,没多久的功夫便清峭秀逸,有模有样,还添几分寻常闺秀求不来的洒脱韵致。
关雨霂看得认真,不知方才坐下的时候怎么就寻了个如此刁钻的角度,叫灯火恰到好处地照不进原本浅浅的梨涡。那一点因琢磨不定而生的Yin影,较往常更深的梨涡,似有意味不明的笑意,令方笙曼不禁停笔思虑至出神。忽而听到关雨霂讲起:「小妹,你好似还欠我一样东西。」
她们私下里甚少这般称呼,神思已断,握笔亦是无用,方笙曼随即搁了笔,笑着答:「嫂嫂请讲。」
关雨霂站了起来,徐徐绕至她身侧,右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左手浅浅点在她的唇边,虚悠悠半垂的眼帘下,略微看不透的眸子直直相望,说:「你想想。」
关雨霂说话时纤指轻轻捻慢慢绕,让方笙曼受不了。大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