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此话既从口中说出,又何必要来问我?」
然这一往情深,不知者不察。
方致远大笑一声,说道:「然后呢?我请问你,我该怎么办?」
他眉锋间暗藏着沟壑,一深一浅。库房太暗,他又面朝着墙壁,没有人看得到他此刻脸上的神色,就连方致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神色。这是头一个如此来质问自己的人,不打官腔,长驱直入。这怕也是此生唯一一个会如此来质问自己的人。
独行至此,可有怨哉?
是有怨,但同谁诉?他一直是一个人,且认定了自己是一个人。
话至如此,他已经不可能再同她好好说话。偏是这一处,怎么也碰不得,偏是这一刻,烽火浪尖上。只听他冷笑一声道:「你要我学关家,去就闲,去住什么归园田居,去退而保一生之安乐?你要我为了须臾之乐,无忧之辞而弃天下百姓于不顾,弃大梁基业于不顾?我告诉你关雨霂,我最讨厌的便是你们关家这样的人!你们明明知道天被遮蔽了,却投簪逸世,过着自己的太平,你们心安吗?」
关雨霂手紧捏着推车,一步上前说道:「家父当年只是一个人,可他对的是整个朝廷。」
车旧木老,木刺扎在手里,越疼越好。手上疼了,心头便不疼了。心头不疼了,说话也就不怕了。
方致远嗤之一笑,曰:「就因路窄路险?就因夐不见人?就因世与我而相违?可笑。不过借此宽慰罢了。以一人之计变天下大势的人从来不在少。可知商鞅?秦孝公得而用之,秦之所以得天下。可知留侯?决胜于千里之外,汉之所以得天下……」
此时此刻,关雨霂哪里容得他继续说些自欺欺人的谎话?把不相符的君臣往身上加。
关雨霂说得急,急中带历:「可知屈子?楚怀王弃之,流忘于湘沅。可知淮Yin侯?投霸王帐下,辱而不用。大人曾告诉我,其计始如一。那敢问大人进言几年了?深夜疾书几回了?改词换句几次了?若真是明主,会不用吗?若真是明主,会避而不见吗?若真是明主,还需大人这般咬文嚼字吗?」
方致远回得快,快中带怒:「陛下会听的,朝臣会信的,只要我还在这条路上走,就有可能走到我想去的地方。曰黄昏以为期兮,焉有中道改路之理!你不懂,关雨霂你不懂!你出身京师书香,不历三年大旱,你久居闺阁,不知百姓流离之苦,你常居内陆,不见倭寇肆意。你没看过打仗!满目疮痍,言犹在耳啊!你不知放手会如何。我说了!我不是你们关家!我做不到归田,我生平也最痛恨归田!我是知道皇上随便把你许配给了我只是为了耳根清净,我是知道这火器可以随便找个人来运,我是知道我送上去的东西皇上只会挑好玩的取,可那又怎样?这就是我放弃我生平之志的理由吗?就因为皇上昏庸吗?就因为朝臣愚昧吗?我不是那么洒脱的人。已矣乎!关雨霂,我早知你要说这些话,我既让你讲让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你若是想劝我,请你闭嘴。」
方致远把话说完,长叹了一口气,就好像从未说过如此之多的话。心中的悲愤,心中的怨吐得明明白白,就算是无理,就算是无礼,也不想去否认。方致远觉得自己不像个文人,没有文人的气度,没有文人的翩跹,有的是急,是冲冠一怒,是豪情一时,是奋勇而无处发。她是女子,可她背了南梁女子背负不起的志向。此刻她更像是个战士,去杀敌,用最原始的武器,在血与血之间叱兵,再也不用顾及那些表面下的明争暗斗和那些个知道了也没有用的圣人道理。始于厮杀,止于厮杀,何等的直截了当,快意非凡。
红了眼的,定是不会听劝的,更何况关雨霂说的早就被她在心里否认了一万遍。不想停止,亦不畏见南墙!纵使孤身一人,纵使百骑环绕,亦要誓死突围。战死沙场,才叫死得其所。叛主投敌,此士所不能忍。
关雨霂只是一个外人,于方致远来说也仅仅只是一个外人。过客尔。一个给过两年米粮就要走的过客。其间同这个过客有过的时光,笑过是好的,不想笑就罢了。因为无情,因为没有动过情,因为仅仅只当她是个过客,所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所以什么样的情都察觉不到。察觉不到,故不晓其深。不晓其深,故出言无忌。
感情。是谓不动情者无敌——
「我们夫妻本就是假的,两年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请你不要在这里一厢情愿地想改变我的想法!我不是关清源,我方致远做不到!」
关雨霂心里已经空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个词也无。她想笑,觉得自己傻,她想笑,觉得自己太可笑。她突然有些手足无措,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个地方,为什么要为这个人想这么多,为什么要苦心孤诣地同他讲这些话。伤着了自己,还恼了别人。
她原在抚州周旋商户。她知道什么是划算的买卖,什么不是。
这便是天下最不划算的买卖。
此心休矣!最后一次了,关雨霂觉得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做这些伤害自己的事了,只求个无怨无悔。
「大人您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