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客没有接话,因此他出于好奇抬头看了一下后视镜,谈少宗沉着一张脸,紧绷的情绪让司机都感知到。他没再说话,后半程默默提了车速。
谈少宗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雨天交通事故发生概率高,这是谁都知道的常识,祁抑扬那么惜命的人,司机要找两位轮班倒,招助理时也要考核驾驶技术,为什么要选在雨天自己开车?人死之后周围的人就会讲一些怪力乱神,比如很少自己开车的祁抑扬偏偏选在今天开车,这种异常可能是上天的安排,是命。
刚刚的电话接得太仓促,谈少宗到了医院才想起忘了问更具体的地点信息,他只好到导诊台寻求帮助。三位护士都在接电话,而还有电话铃声不停在响,跟室外的急救车声混在一起,令在场的人更为焦灼。
谈少宗无法礼貌等待,在这混乱中提高声音问:“请问一下,今晚的车祸伤员现在被送到哪里了?”
他的声音被嘈杂的背景音盖过,护士边讲电话边抬头示意他再说一遍,谈少宗组织不好语序:“车祸,我接到电话,应该去哪儿?”
护士捂住话筒极快地问他:“名字?”
吴川一早就诊断过谈少宗抗拒提起祁抑扬的名字,而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让谈少宗觉得这三个字很难说出口。他的声音不自觉小了一点:“祁抑扬。”
护士似乎比他更着急,飞快开始敲击键盘搜索病人信息,在这中间甚至还接起了另一条线的来电。谈少宗等在这里的一小会儿救护车已经又送进来两位病人,他没有回头看。
空气里有血的腥味被带过,护士扫一眼电脑屏幕在便签上写一行字给他:“外二手术室,手术时间延长,下病危一次。”
谈少宗视线停在这行字上。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凝滞了,写下这句话的护士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她们对于这种事想来是见惯不惊的,她仍有一堆来电需要处理,实在无暇照顾谈少宗的情绪。
而谈少宗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只是开始发抖。
谈少宗第一次知道人会害怕到发抖并不是夸张说法的时候刚过十一岁生日不久。他在某个晚上突然被告知了方云丽患病的信息,他虽然知道癌症可怕,但并没有实感,因为方云丽看起来除了面色稍差一点,跟以往并无两样。方云丽入院治疗以后,谈少宗被安排去住校,谈康请了一个临时家政在周末时照顾他三餐,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跟他提过要不要去医院看妈妈。
他第一次去医院看方云丽是在方云丽去世前两周。护工是个中年阿姨,见到谈少宗,第一句话竟然是:“来了啊,今天给你妈妈炖了鳖,你是不是没见过鳖?”
她语气平常地像在家招呼客人,几乎令谈少宗产生错觉这里不是医院。
方云丽躺在病床上,声音极轻地跟他说:“去看看吧。”
谈少宗不敢回头看她。他站在门外时就已经远远看见了一眼,妈妈和记忆里已经不一样。方云丽的肿瘤长在胆管处,这使得她到了后期面色变得很可怕。谈少宗僵硬地走到护工旁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一只鳖。
护工打开保温桶递到他面前,让他闻一闻味道,谈少宗一瞬间很想吐,他分辨不清那股难以形容的腥臭怪味是来自这一桶汤还是来自方云丽,一种腐烂的气息,鳖的背甲令他想到方云丽黑黄的脸。他在那一刻开始停不住地发抖,之后跟方云丽说话时牙齿一直不受控制地打颤。
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他憎恶这种感觉。
谈少宗在指示牌上找到了外科二号手术室,七层。今晚的急救病人多,电梯一直满员,他绕到楼梯间。几乎一步垮三个阶梯地一口气快速上到七层。
他感到生理意义上的难受,咳嗽一声的时候觉得整个胸腔都闷痛。指示牌显示手术室在左边,他却是半分多的力气都没有了,找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把椅子坐下。
死到底是什么呢,谈少宗抽烟的时候金洁偶尔会提醒他世界上每多少秒就有一个人死于肺癌,死是大家都司空见惯的,如果他没有接到医院的电话,听到电台播报交通事故大概只会当无意义的背景音略过。但发生在他珍视的人身上,这个概念变成一个又一个令他颤栗作呕的细节。
方云丽躺在病床上,一天比一天容颜衰败,护工说她晚上会痛得很厉害,谈少宗没见过她发作,但最后几天她见到他也不太能讲出大段话来。最后呼吸停掉了,护士和医生医生小跑进病房,做程序性的抢救,然后冲他摇头。人死之后会被烧成灰,其实也不是灰,是有重量的。
十八岁他答应了跟康佳妍结婚,后来谈康兑现承诺去殡仪馆取了方云丽的骨灰安排在墓园下葬。谈少宗抱着骨灰盒,两手冰凉,不该害怕排斥的,那是他的妈妈,但他总觉得自己抱不住,下一秒就会失手摔碎。
更为仓促的死他也见过,他的好朋友,忘了是不是和今天一样下雨,也是车祸。他不是她的家人,因此再见面时已经是在她的灵堂,有人分了几支香给他,他机械地接过来,只觉得一切都非常非常不真实。出神的时候香火烧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