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君旭递交赦免逃兵的奏疏的第二日,收到了天子的传召。
贺君旭入御书房面圣时,庆元帝正与国相严玉符下棋,见他来了,二人谁也没有停下棋局的意思,贺君旭行礼后被晾着跪了约莫半时辰,庆元帝才意犹未尽地吁了口气:“朕又输了,老二,你就不知道让让人吗?”
严相从容微笑:“是想让来着,但陛下的棋艺绝妙,臣下着下着便酣然其中,给忘了。”
庆元帝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捋了捋须,才将视线投向贺君旭:“你来了。”
贺君旭等了半天,以为天子终于要问他奏疏之事,不想庆元帝说道:“过来,你跟朕下一盘!”
这……今天不谈正事么?
贺君旭摸不清皇帝今天这一遭的用意,只好偷偷向严玉符使眼色,企图从中找到些指点。
严相被赶出了棋局,正气定神闲地品着茶,见贺君旭投向自己的视线,就笑眯眯地问:“君儿,你眼睛进沙子了?”
贺君旭无法,只得坐下陪庆元帝下棋。他吸取了严玉符的经验教训,有意让着皇上,没一会儿就被杀得满盘落索。
一局毕,庆元帝推开棋盘,竟劈头劈脸地骂道:“你这一手棋臭死了,没意思!”
贺君旭对上皇上,只能虚心认输:“是皇上下得好,臣技不如人。”
然而心里已经无奈上了:真是伴君如伴虎,让他吧,他说没意思;不让他吧,他输了又心头不痛快。
严玉符在一旁观战了半天,此时看热闹不嫌事大,呵呵道:“君儿的棋是跟臣学的,怎会差呢?只怕是他学会察言观色了,故意哄着皇上呢。”
庆元帝对自家国相的话深以为然:“礼部都是一群老油条,这老三的儿子去了几天,也学滑头了。”
严玉符摇摇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啧啧啧。”
贺君旭哭笑不得:“臣哪有啊!”
以前贺君旭小的时候,这君臣二人便总这么一唱一和地挤兑他爹贺凭安,现在他爹不在,贺君旭就成了这个被埋汰的对象,简直有冤没法说。
此时气氛轻松家常,贺君旭因奏疏而一直悬着的心正稍稍放下,便见庆元帝忽然变了脸色,威怒逼人地抬手一拍案,厉声喝道:
“我看你贺君旭不止是滑头,更是胆大包天!拿着国家的安危来借花献佛,只为换一个好名声!”
天子之怒如雷霆万钧,贺君旭不料他突然发难,当即肃然跪立,行揖礼:“臣不敢!”
庆元帝将身旁内侍递上的奏折摔在案上,冷冷道:“赦免逃兵,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你老实说,这奏折究竟是谁怂恿你写的?”
严玉符也敛了笑,正色道:“你年纪轻,一时被旁人迷惑,皇上是从宽处置的。”
君王的威压如有实质,如祭天坛上古老的磬钟,沧桑、低沉。
天是无情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子,亦是如此。
贺君旭神色不改,他抬眼看桌上的奏疏,一字一句都是自己手书而出,并无更改痕迹。
于是他亦一字一句说道:“是臣一人之见。”
庆元帝瞥严玉符一眼,国相便沉声发话:“你行兵多年,难道不知什么叫‘军法如山’?若赦免逃兵,轻则助长歪风,重则动摇军心,你可曾想过?”
自从雪里蕻在宴席上怼过他,贺君旭便知到了皇上这里也会有类似的斥责等着自己,于是早早做好了回应的准备,镇定道:“政令因时而变,乱世用重典,盛世施仁政。如今战事已毕,四海无犯,正是盛世之兆,陛下宜宽仁治世,休养生息。何况逃兵死罪虽免,活罪难逃,以贬籍、劳役等代替车裂、斩首,亦能以儆效尤。”
听罢贺君旭的话,庆元帝没有马上开口回应,严玉符自然也不吭声,君臣二人默契得如出一辙,俱审视地盯着贺君旭。
天子的眼睛是锐利的,带着雄霸天下的气概;国相的眼睛是淡然的,载着世事洞明的睿智。但它们一样沧桑,一样老迈。
半晌,庆元帝开了口:“你是不是以为你父亲是朕的义弟,且有舍身救驾之功,朕就会不舍得处置你?”
君王声音Yin沉,带来无情的、强势的威压。
贺君旭挺直了背,目视前方的天子:“臣和父亲一样,只管做应做之事,不管生死得失。”
庆元帝气笑了,指着他的鼻梁向严玉符道:“你瞧这头犟驴,这还是你的学生,你以前怎么教的?”
严相无辜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跟臣可没关系啊。”
“你说得对,大犟驴生了小犟驴。”庆元帝垂下了眼,自嘲地笑了几声,眼神从锋锐变为深邃,“当仁不让,威武不移……你们贺家的好家训啊。”
别人说君心似海,确实如此,直至被庆元帝撵出书房,贺君旭也捉摸不透这君王的态度。他以为只是闲话家常时,皇上突然发难,他以为要被降罪时,皇上却什么也没说又打发他走了。
行军打仗,最忌指令不清晰,因此贺君旭是直来直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