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君旭穿梭在黑暗中,像墨河上的一叶孤舟。凛冽霜风将他的衣袂和剑穗吹得往后翻飞,却留不住他迅捷的身影。
他纵着轻功走时,仿佛与山风化为一体,吹拂过群山的每一片落叶,隐匿在觉月寺附近的茅屋、工坊都无所遁形。
风停,贺君旭足尖落地。
他面前是其中一间工坊,只需走进去,便能查清楚颐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正要暗中潜入,忽然背后吹来另一股风。
丝毫没有任何脚步声响起,一只手就搭上了贺君旭的肩头。
“哥!”
贺君旭扭头,一张意想不到的脸出现在他眼前,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黑发黑衣,几乎要融入月色照不到的黑夜中去。
贺君旭出招到一半的手掌顿然停住,有些讶然:“庾让?”
贺君旭自幼丧母,父亲又军务繁忙,于是在他少时,贺大将军亲自挑选了四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作为他的随从。五人一起练武,一起长大,虽为主仆,却早已情同兄弟。
而庾让便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他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张脸其貌不扬,气质平平无奇,几乎叫人说不出特点来,一混入人群中就与芸芸众生泯然一体,总叫人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子。
他是阳光下的影子,是无形无相的雾霭。
“你怎么在这?”贺君旭道。
庾让滔滔不绝地说道:“这一切,还要从七年前说起……哥,你出征前把我留在了京城,因为大理寺人手不足,太夫人又把我借给了严公子调度,于是我就被他指挥着四处奔波,一会儿查凶案隐情,一会儿查贪污受贿,一会儿暗杀反贼,哥,你害得我好苦好苦啊……”
贺君旭忍无可忍:“长话短说!”
庾让轻功了得,常被派去作监视侦察等事,潜伏期间一直不能发出响声,久而久之就憋坏了,一有机会开口便停不下来,从庾让变成了庾嚷嚷。
庾嚷嚷委屈地将从七年前说起缩减为了从今天说起:“就是我刚在外面做完了一个任务,回京走山路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你,就想说追来跟你打个招呼啦。哥哥哥,你又为什么在这儿啊?”
贺君旭向工坊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来查点东西。”
庾让视线顺着看了过去,脸上露出一点迟疑。
贺君旭见他古怪:“怎么?”
庾让吞吞吐吐:“呃……哥,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啊。”
庾让年纪虽小,但除了话痨外,行事却是最靠谱的,听见他说出这话,贺君旭一时都有些不适应。
庾让摸了摸鼻子,心虚地开始交待:“几年前,哥你不在家中,我作为留守的人,这不是自然要多担待府上的事儿嘛……然后呢,我就发现那位楚夫人很不对劲,总是找事由来觉月寺,一开始,我还怀疑他是不是闺中寂寞,要红杏出墙,结果你猜怎么着……”
贺君旭:“长话短说!”
庾让扁扁嘴,把叙述的篇幅再压缩了一些:“总之我就查出他收留了好些逃兵安置在这里,我本来想将他交给严公子发落的,可是他说这里的逃兵要是被发现,全都逃不过斩首之刑。哎,其实我觉得他们也是倒了血霉,镇国公那群姓谢的混账真他妈不把别人当人看!然后……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就没捅出去……”
贺君旭听他叨叨了许久,终于感觉要入正题了,直接问道:“那你可有查出,那些逃兵们藏在此处,以什么为生?”
天幕上,风吹动玄紫色的云,一时将皎洁的月光遮蔽起来。
人间里,无灯火的山林陷入了短暂的昏暝。
黑暗中覆盖了庾让的脸,贺君旭看不见他,只听到耳边响起他低缓平静的声音:
“哥,是陶瓷作坊。”
贺君旭放下心来——看来楚颐没有骗他。
庾让作为他的心腹、兄弟,他们相识逾二十年了,他很清楚,以庾让的能力,绝不会查错,以庾让的忠诚,绝不会欺瞒。
如果他们只是安安分分地烧瓷为生……事情倒尚有解决的余地。
翌日,贺君旭已从觉月寺消失了,楚颐亦称身体好了许多,便与兰氏等人启程回到贺府。
兰氏仍思索着前晚楚颐用膳时对她说的话,一路心神不宁。
如楚颐所说,贺君旭已经是手握兵权、名满天下的大将,贺呈旭若再从戎,势必引来外界忌惮。但若读书赶考,呈儿又确实没有天分。
想到自己的孩儿前程扑朔,兰氏不禁忧从中来。
正在房中叹气间,便听见丫鬟来传话,说是林嬷嬷来了。
对于这位楚颐的心腹老仆,兰氏自然恭敬十足,亲自出门将她迎入屋内,又命人去拿来杏仁茶和点心。
林嬷嬷摆摆手,一边吃点心喝热茶一边说道:“不必费心,老身只是替公子来赠礼的,东西放下就走。”
话毕,她便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双手放到了桌上。
兰氏忙站起来,受宠若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