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身,房里并没人。
“别费神,你看不见我,我看得见你。”
“那也好,你想要什么,”她说,“你想干什么?”
“你倒真直接了当,你真不寻常。”
她的手朝外一挥,好像不屑似的。门外走过许多人,只有脚尖着地,走得急匆匆的。
“跟上去,孩子。”那声音变得温和些了。
她于是出房间,感到自己也是脚尖着地,如在半空中行走。前面的人,全是白衣,长短不一。有的搭肩拉手,有的一前一后互不干扰,悠哉怡然。走廊极长,不宽,但屋顶高,在黑中显得遥不可及。我演过戏吗?她不肯承认,如果演过,唯有这一回,激情早已消失,我随命运愚弄,也唯有这一回清醒,毫无怨言。
不知不觉中,她加快步子,队列里似乎有大师,他长衫,缩着脖子,披了根围巾,很冷的样子。她并没叫住他。亲爱的大师,我终于跟你来了,为什么却感觉不到幸福?你本是不想要我的,并非不爱我;你从未敢正视过你自己,不是仅对我一人如此。
是的,我快收拾完我的脚迹,我已去曾经到过的每一个地方;将去何方,不知道?大师说过《金刚经》里的句子:禅即是“无所住”的。如有所住,反受其累。看来,人应生无所住心。这么说,从我返回这个庙后,我就是一个结完孽帐的人。这时,四周全是看不清脸的影子,他们等着什么事发生似的,停了下来。
她想停下,却未能办到。一匹马嘶鸣着横在面前,一人坐在马上。她见过这马,这人自然就是引导她入庙的那人。情急中,她闪过去,渴望抓住马上人,却只握着马尾。马和人都不见了。前面是一大坡石阶,顶端立着一排明晃晃的刀叉之类的东西。背后似乎还有一大坡石阶,望上去,等于望着黑洞洞的天。她低下头,努力克制,一步一步上台阶。用不着恐惧,也不必想挺过这一关后,如何选择下一生。她从心底喊道:我本就是从地狱归来的女人。
陡峭的石阶在她眼里铺展,渐渐平缓。从这个国家的极北到极南,她看见她最后一个脚印在天蓝山青的海边,一片白光聚集浅水湾,人们管这个海岛叫香港。
第2章 脏手指·瓶盖子
他们有意闭上眼睛,让我找不到。
封门他从母亲那儿来。他说:你家正把你的名字从族谱中删掉。他反应极快地一把扶住欲倒的扫帚,将搭在扫帚上面的旧蓝衫提起来扔在篱笆上。
“说下去,别支支吾吾!”我看着橡皮糖在他舌头下翻来炒去,口水流到他的唇边。
“你家另开了一个门,鬼就不会再找到路。”
“鬼?谁?”
他不搭理我,接着说,“堵死原先的门,那天请了一大帮做活的人,我几次从墙外经过,你家喧喧吵吵的,直到半夜。”
我打断他,让他把手中的扫帚放好。他把嘴里那块橡皮糖在手里捏着,一个人形摊在手心,白晃晃的,转眼叠了起来。“像一个球。唔,像一个脑袋。”我说这句话时,他手抖了,甩了几下手,但那白球粘着他的手心。
我走了过去,弯下身子,俯视台阶下的他,足足有一分钟。然后我伸出手,抓住他,将白脑袋轻轻拈了起来,贴在篱笆上。拍了拍手,头一偏,示意他跟我走。长脸,额头低平,稀疏的头发露出秃顶。柜台前的镜子下角,刻着猩红色的花瓣,我从晃动的人群中看了一眼紧跟在身边的他。刺耳的沙哑声从乐器中奔出,每个人眼里都窝着火药,在等候爆炸。酒杯歪着斜着,乱扔在窗台、地毯、桌子、屁股底下、脚底下,碎裂声总响在旋律的点子上。
穿过人群,上了楼梯,喧闹声渐渐淡了下去。
房间的窗子遮严,但从窗帘的缝中,可窥见烟囱、高压线。翠绿的树木却好像窗帘上画着的景色。我进了房内的厕所,冲掉马桶里的脏物,扣好裤子,打开门。他愣在门旁,手足无措,惶惶然,跟刚才说话时那副派头截然两样。
我取出化妆盒,一边抹口红,一边叫他坐下。
“坐哪儿?”他问。房间里没有椅子,只有一张床。
我指着旧报纸杂志堆得高高的一处,让他坐下。他屁股小心地落下,双手按在纸上,怕翻倒。我笑了起来。
“笑什么?”他抬头望我,一脸愤怒。
我将化妆盒放回包里,“我不是无家可归了吗?你还那么小心干什么?就当街上捡来的一个婊子不成么?”
他颠三倒四地说,他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又说,“我以为你离开这儿,远走高飞了。”
“远走高飞?”我重复了一句,“当然,当然。”我说,世人都神经兮兮,你也如此,我也如此。我蹲下。鸟鸣狗吠,猪的呼噜羊的叫唤,其中我还听到人的哭泣。他双肩抽搐,头埋在膝盖里。我停住了。我感到夜晚来临太早,六点刚过,天就暗下来。窗帘已经没有缝隙,房间一团漆黑。我没有拉亮灯,而是推他上了床。抱着他,我喃喃地说:别哭了,怪可怜的。是呀,今夜,谁来解救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