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波澜惊起,紧迫回溯,忽想起正是他赴京赴任之时,司造台上卿徐盛义因修建太玄宫银两不足,觐见天子,会同丞相岳明夷,拟定了与卖官鬻爵无异的“怀恩令”,堂而皇之将尊贵的武勋售卖给天下豪富商贾。
那徐盛义之后,竟还恬不知耻,又蛊惑上听,出了“破立令”——最大限度利用白玉京“亦庙堂亦江湖”的灰色地带,驱虎吞狼,引导武家驱逐商贾,免庸人当位。
其中有一条便是:力敌统领者,可取而代之,勋、爵皆替。
包含云未晏在内的太初等六楼武冠京华、惊才绝艳的统领无不是踏着无数的武会武试,一场一场,刀血铸就,百炼而成。六个楼主一以当百,名副其实,也不会有人傻到要去挑战他们。
故而,明眼人皆看得出来这是针对毫无武力可言的六个商贾统领所设的法则。旨在诱导其余六楼群雄竞逐,扫除“怀恩令”这一荒唐政令的Yin霾。
今日,竟被云未晏利用它,钻了一个天大的空子。
李揽洲牙间紧咬,直压得牙槽生疼,方耐住了从喉间翻腾而上的一声冷笑。他自认自上任以来,秉公执法,奉大靖律令为尊,今日闻讯而至,也意在靖乱惩邪,却没有料到在这等关头,竟也是朝中律令,扇了他狠狠一巴掌。
更令他五内如焚的是,燕无恤作了云未晏的帮手。
若是他人,随便一个抚顺司的高手,就能试出来云未晏说的是谎言。然而云未晏不知用了什么作交换,竟请动了燕无恤。
此人有剑意护体,纳青阳子之前几十位高手修为,武力已臻化境,若论单打独斗,纵观天下,谁能破他?
竟然这局,竟给云未晏做成了死局。
抚顺司难免要汹汹而来,悻悻而反,铩羽而归。
李揽洲心中冷笑连连,面色白得发青,盯着燕无恤。对面,燕无恤也抱着手,静静望着他。
终于,他心灰大半,无奈撤军。
咬牙说出撤令,转身欲还。
行至门口,心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
燕无恤已低垂双目,云未晏与他耳语,太初楼诸武家正在见礼。
无数的人头攒动,嘈杂气息之中,李揽洲心如雪窗,轰然洞开,其间北风赫赫,倏忽一息,猛灌飞雪。
一刹间,他竟恍惚忆至与他一个一个冬天,寒窗围炉的情景。
酒很稀薄。
酒亦很浓烈。
他曾问:“天生你一场,造化何等风骨,却不想尽糟蹋在酒坛子中。”
那人无神得很,恹恹的,不知是倦,还是醉。
语气也拖拉得不像话。
“天生我当你酒友,免你冬日无趣,不正是大用中的大用?”
今日,燕无恤终于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再不是徒拥本领、混迹草莽、无所事事、袖手旁观的闲云野鹤,他站到了权力垒就的高台之上,披上太初楼光辉的华袍,成为世人仰止的侠客。
只不巧,竟刚刚好,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
这一日,苏缨回楼,已过了申时。
她走之前,燕无恤还被太初楼诸人和其余武家所围,甚至来不及与他说上一句话。
烧灼了一日的日光,至傍晚蜿蜒连绵而成黼黻晚霞,照她车马之前,车轮滚滚,车上风铎,一路丁丁当当。
回到屋中,早上燕无恤采来蓬勃繁盛的凤凰花,业已凋零萎顿,蜷成一团。
“这花原来长在南海,怪的很,在枝头烧的跟火一样,却在瓶中呆不住,一日的时间,就枯萎成这样了。”
阿曼嘟哝着说。
经了这一日的变故,又是阿尧险些丧命,又是云未晏断臂,浓重的血腥味似乎此时还残余在鼻息之间,又腥又甜。
苏缨弄着残败的花瓣,心境与晨起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白玉京这个地方,似乎只是一个梦境,峥嵘十二楼,太虚十二景,侠气纵横,列肆平泰。就连武会,亦如欢腾的盛事一样,尽纳繁缛文锦之灼。然而今日的一番变故,生冷的提醒着人:美丽的梦境之下,赫然是血腥的权势争锋。
阿尧不过想在白玉京混出头,当个武勋,圆他爷爷的梦,竟然一不小心就招致杀身之祸。
纵然云未晏是天之骄子,手臂说断就断了。
如若不是燕无恤最后顶替,六个家主登时就会被斩首。
一股夜风从窗棂里透来,扑上背脊,苏缨打了一个寒战。
苏缨抬手解下鬓边的一个翠翘,一股青丝垂坠而下,忽然闻到一阵花香——就像春日里百花一同绽放,然后有香醇的酒,将千万朵花酿在一起,方有这样动人心魄的醉香。
忽而,寂静的屋中,响起“嘭”的一声。
苏缨转过头去,见阿曼软软,跌落在地。
她心中大骇,只觉眼前物什直欲翻转,梳妆台歪斜得要垂到地上去,忙一口咬下,在舌尖痛楚之中维系心神。
然而这终究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