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对象是船上的伶人少年们。他们沉浸在余韵中,经他的提醒方回过神来,只除了一个人。
“弥生?”梦蛟见那个坐在边角的少年垂着头,犹自怔忡出神,被他叫了一声仍没有回应,于是略微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弥生?”
“哎。”弥生反应过来,“你琴弹得太好了,听了这个曲子,我觉得真是难过。”临川先生道:“你听得难过,说明你听到心里去了。《明妃曲》讲的是王昭君——昭君出塞,文姬归汉,自来是勾栏瓦舍中常演的剧目,故事你们都熟吧?”又转向梦蛟道,“明妃一去万里,从此紫台空望青冢,千载之下,再闻此曲,犹然能听到美人的环佩敲响啊。你的琴艺,可谓出神入化了。”“说尽绮罗无限恨,昭君传意向文姬。”梦蛟微一欠身,“这首曲子我练了很久,可我的老师听我弹这首曲子,总说我功夫不到家,缺了许多恨意。今日拿出来,让大家见笑了。”
“啊呀,”远处,芙宸掩口感叹,“这孩子的老师该有多挑剔?我在天宫的宴会上听过顶好的弦子,可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一张桐木琴,上,能弹出这么多的变化。”
不独是变化,更有至深至沉的基调。梦蛟鼓琴时,到了悲怆萧杀处,令人只觉塞外风高,城头月落,沉沉压下,一直压到人心上。及琴声止歇,湖上仍旧是月色连波,皎洁万里。
临川先生略一沉思:“确实少了恨意,不过这恐怕不能强求于你。你本来就没有这种情绪。前人说永结无情游,或许说的就是梦蛟这种人了。”
白衣的年轻人愣了一瞬:“我却不知道自己是个无情之人。请柳先生明示。”
柳临川语气安闲:“草木其身,铁石其心;任凭他人喜怒哀乐,管自无动于衷,这也是一种境界。”
梦蛟又思索了一瞬:“先生从前断言我不能以戏剧为业,是因为此么?”
“你不像我们,你是良家子弟,无论从文从商,都有好前程。我们唱戏的人,走遍天下二百三十八州,只为博几声喝彩,吃的是百家饭,赚的是辛苦钱。如今落拓江湖,只是你一时兴起;若长久混在我们当中,就要委屈你了。”
“不止为此吧?”许梦蛟笑了笑。
“是。”柳临川点头,“戏里演的,无非世间的爱恨、生死、缘劫。世间的起承转合。非人智所能计量,戏也是如此。写戏演戏的人,并不欲穷尽世间变化的道理,只求尽可能为世态做一写真。我们以有涯之生随无涯之知,便往而不返,你却是以有情之灵殉无情之道,因此入而能出。终究不是同路人。”
有少年满头雾水:“无情? 我不明白,梦蛟怎么会是无情无义的人?”
“我说梦蛟无情,不是无情无义的无情。”柳临川叹息,“应物而无累于物,不灭情亦不汨于情;遍行诸事,言心无染。这是圣贤学问,你们还悟不到这些,听不懂也正常。梦蛟该听得懂。”
大约是真的听不懂,船中没几个人听他说话。那班唱戏少年正传递一个rou盘。擘开蒸饼,把四五块辘rou蘸一点点椒盐,唱戏的人爱惜喉咙,吃盐是很少的,怕劓了嗓子,一卷作一卷,即可入口。传到许梦蛟手中时,他礼貌地含笑推拒了,其他少年便不再劝他,让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出起了神。
芙宸推开椅子站起身来:“竟然偷听几个凡人打机锋,我今天真是无聊的可以了。这班主倒是有些器宇不凡的意思,没有一般戏子的俗媚习气。”
琳琅道:“别忙着去; 你且看看,那个叫弥生的孩子,你认不认识那张脸?”
芙宸打量着他:“不认识。怎么了?”
“我在东海七公主的婚宴上,似乎见到过一个和他很像的人。我不太相信这是巧合。”
“你最近又遇到了什么,这样警惕?”
“我在梦蛟身边时,遭到了水妖的袭击。他几乎毫无自保之能,偏偏……难保不被异类垂涎,简直像孩童带着金子在闹市里行走。”
“这般担心作甚?凡人的事,自己解决就好。”芙宸不以为意道,打了个哈切,“我走了,你要和我一同回去吗?”
琳琅摇摇头,“不了,我还有事要做。”
芙宸也不强求,只嘱咐她注意安全便离开了。
琳琅起身走到船头,目光深邃地望着湖面,想起那人甚是无情的面容,终究略感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铮——”的一声响,让琳琅蓦然睁开眼睛,神色震动地看向声音来源,只见是那叫弥生的少年,正随意拨弄着琴弦。
“怎么会……”琳琅瞳孔收缩了些,一股冷意在她脊背上游走了一瞬,随即苦笑,“原来是他。”
“弥生,我们出去玩了,待会给你带好吃的回来!”同屋的少年向弥生笑道,三三两两的结伴出去游玩了,今日临川先生给了他们小半日的假期,让他们尽情玩耍,只可惜弥生的腿被摔断了,只能待在屋里。
弥生送别了伙伴,再回头时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他像是被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