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救药之人太近了些。
宋景仪黑发挽高髻,更显清瘦。他手掌搭在高隆腹上,低头写画,眉宇间淡淡疲惫,浅浅愁扰。
“……说的也是,挑个远点儿的地吧。”王居安低声附和。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风荷苑西岸背倚假山,亭台楼阁滨水而建。楼上红窗碧纱,熏风入弦。
芳君依旧身若无骨,依栏弹唱,哼的绵绵软软的小调,揉进水汽蝉鸣之中。
叶绍卿坐的是最好的位置,面朝东,窗外正是后湖一派水色连天的景象。靠北樱桥长卧,青柳拂水,靠南小荷初发,青钱叠叠。风卷竹帘,满室暗香。
叶绍卿手指点着拍子,却是低着头,另一只手用筷子拨弄盘里的甜藕,似乎在专心挑弄那粘连的糖丝。
罗仲清今日原是邀他来这后湖散心,见他心不在焉,便用扇轻拍芳君示意。
芳君放下琵琶,坐到叶绍卿身边,“叶大人,好久不曾来找我,怕是听厌了我这几出?”
叶绍卿撑住下巴,望着那湖面,恍惚问道,“牡丹可还有罢?”
“看这菡萏都冒尖了,怕是早过了牡丹花期,”芳君讶异地用团扇捂住嘴巴,“城外近山倒许还有,只是也定难成景。”
罗仲清想了想,便道,“帝水边倒是还有卖牡丹的,恐是用了新奇的技巧,花倒是好看的。”
“秦淮边?”叶绍卿眯起眼睛。
“你若是想去,我再邀些人,再备只船。”罗仲清小心试探到。
他约的后湖,就是怕叶绍卿触景伤情起来。当初他们五人帝水飞觞,今日只剩下他和叶绍卿清冷两个。
叶绍卿脑中仿佛想起些旧时碎片来,又被罗仲清打断,便摆摆手,“太麻烦了些。”他抬头时正扫过芳君手中团扇,正是当日张卓然画的那把。
“张先生游历四方去了,这一作可算得上珍品了。”芳君见他看,便把扇子递出来,狡黠笑道,“我走哪都带着,偏要看人家钦羡的眼神。”
叶绍卿却没看画,他看的是上头的字。那是他诌的句,宋景仪题的字。他那两句可算是轻浮得很,偏偏被宋景仪写得端整隽秀,于是他便脱口而出,“给我可好?”
芳君一愣,怒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叶绍卿自觉失言,忙倒茶赔礼,“玩笑,玩笑。”
到了此时,叶绍卿便猛地想起来宋景仪那晚飞的那一觞。那个时候,宋景仪说的是——
“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七年前是一别,七年后又一别。
叶绍卿再也坐不住,起身道,“忽想起要事,我要进宫一趟。”
罗仲清摸不清他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脾性,半拦半随,跟了几步,“绍卿……”
“我知道你今日想找我说什么,”叶绍卿朝他微笑,“你尽管放心。”
一日雨霁,暑风高和,烈日映宫墙,碎光耀琉璃。
叶少卿匆忙换了公服,一路望那朱墙金瓦,背上沁出汗来。
他知自己如何而去,又不知自己为何而去。
这偌大金陵,十里秦淮,楼台亭榭,笙歌浓酒,趣玩奇珍,却蓦然失了颜色。一砖一瓦,一花一草,皆陷入了静默。
只在等他动念。
这念一动,指不定这些都会碎成齑粉,若不动,叶绍卿便觉自己和它们一样,只是漂亮的死物。
或许,再见……再见宋景仪一面,这一切都有解了。
路过那翊林阁,瑞兽镇檐,游龙绕壁,已是竣工了。
那是他为皇帝造的楼宇,他为皇帝组的内阁。罗仲清先前几番布置,也便是想让自己旁敲侧击几句,谋阁中一席之位。先帝时安王之乱,直至今日朝中仍未安稳。新帝要忠臣,更要近臣,要将那皇权锁在自己掌中。七年前毒酒过肠,他不能为他争这天下,他便替他守这盛世。
只是到了今日,叶绍卿再遥望那翊林阁,只觉得过于辉煌气派了些,皇家威压逼人,颇有些不近人情的高漠。
“你要去北境?”皇帝着紫衣金袍,正在阅军报,闻言抬头看叶绍卿。
“正是,”叶绍卿点头,“七日后安县有运粮草,臣欲同行。”
“前线危险,你去做什么。”皇帝将头又低了下去。
“三封未收回,瑞亲王已离开九原,进取合安,阿史那附离善于伏击,行踪不定,兄长必定需要人分忧。”叶绍卿忽而笑道,“如今战事越发激烈,陛下将臣送过去,一是督军,二是振奋军心啊。”
世人都皇帝身边这位叶大人是多得帝心,叶绍卿这一去,可真算得上仅次于皇帝御驾亲征了。
皇帝这时放下手中纸笔,眼里似笑非笑,淡声问道,“你去北境,是去见你大哥,还是去见旁的人?”
叶绍卿静默片刻,俯身行礼,“臣想见边境险山恶水,想见叶家战旗铁马冰甲,想见敌军血溅荒原。”
那本是七年前叶绍卿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