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身侧的男孩睡着了,让纸一样薄的被单暖融融地裹着,睫毛还在翕动、细碎的灯光眼泪似的挂在梢上,嘴唇也微微抿起、和印象中格格不入的乖巧,一条手臂搭在她咫尺之外、往前伸一两寸就能触及她的小腹,而她稍稍一用力也能推地远远的。
但安然没有。
生怕将他吵醒了,她往被单里蜷了蜷,轻软搭上那只踟蹰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腰上、顺势将佝偻着安睡的小孩又往近里扯了扯、胸口与胸口贴得更近,直到他毛茸茸的脑袋终于让她护进怀里。
该做的都做过了,现在她只想陪陪他。
小孩是安然的学生——名义上。实质已经不是了,她做的。
说是小孩,不过安然倚老卖老的气话。其实根本不算小,一年前刚认识安然的时候就19岁了,比寻常男高中生高出去不小一截,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睛;现在再过三个小时就是他二十岁生日,他似乎比一年前又窜高了两三厘米,却像个两岁不到的幼童一样往她怀里缩。
也难怪。安然胳膊酸了。
【二】
去年夏天,安然想得很简单:去赚点外快,趁着假期时间还长。
工作是母亲的朋友给介绍的,说是给高中同学老沈她家上高三的儿子教英语,工钱一百五一课时。据沈阿姨保证,小孩虽然不爱学习但脾性终归老实,上课的时候沈阿姨也都在家,安然完全可以放心和他独处。
”但是……”可话正说着女人面色渐渐凝重、话锋一转,“小然啊,这个……心理准备还是要做的。我家小孩啊……情况比较特殊。高考失利留了一年的级、休学一年打算重考来着。在这一年里我跟他爸已经找过十个家教了,但都……你先好好考虑考虑,昂。”
安然却仍答应得爽快。接兼职她只认报酬,钱能让她脸皮厚过城墙拐角,给那小孩教书有多棘手都比去百货大楼派广告单划算,而且熟人介绍更让人放心。
直到第三十八次接过一片空白的课堂小测,她才开始后悔当时没有。那时候安然总算后知后觉,这小子远不止留级生那么简单,就像她的承受力比她想象的糟糕多了。
小孩叫沈默,人如其名、惜字如金。是挺老实、老实到木头一样的地步,上课时无论她问什么他都只是闷闷地“嗯”一声、多一个字都不会应。一双眼睛也没什么神采、可惜了杏核一样乌黑溜圆的形状;直起来应是十分挺拔的背脊却佝偻得极弯,一点没有一米八五的意思。明明是最该活力四射的年纪,近看却活像一尊枯槁而呆滞的雕塑。
“听懂了吗?刚才讲的,为什么这个要用过去完成时而不是过去进行时?Have eaten和was eating区别在哪里?”
“嗯……”
“懂了,是吧?那回答我问题。”
“嗯……”
“懂没懂到底?”
“嗯……”
……
稀烂的语法和口语发音、毫无生气的木讷态度,很难说哪个更糟安然的心,更难说他究竟有没有带着魂儿来上课。
小孩儿这么能作,多半是蜜罐里泡大的,凶他的话叔叔阿姨那边怕是有意见,为那三百块一天的费用,她还得费劲压着脾气折下腰去,一天下来还得一头热汗违着心搪塞沈阿姨,“他……挺安分的,也很听话,就是……需要提高专注度。嗯。”
短短半个月把这辈子撒谎的机会都透支了。
先前太自信,在沈默这儿受了挫才明白她压根不是当老师的料;自认做得很充分的心理准备,其实也差的远着呢。
安然和那小子也就两岁年龄差——确切来讲是一岁零七个月——她还长了张娃娃脸、细胳膊细腿、穿上校服就像沈默的学妹,天生音量大不起来、最生气的时候也毫无威严,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注定谁都唬不住、指望小孩真把她当老师来敬畏似乎也不太现实,而她竟以为知道这一步就够了。天真过头。
九十分钟的课,踢皮球就要踢过去三分之二。剩下的时间留给安然机械地赶进度、头都不抬一下地念教案,口干舌燥、生不如死。
整个暑假都显得漫长起来。
当初还不如去百货大楼派广告单。
八月中旬,北方天气热到蒸得熟人。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忍不下去了。安然心烦意乱,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开始后悔——当初怎么就掉钱眼里了什么活都接。
从沈阿姨那儿得知她已经成了目前坚持最久的一任家教。挨了一顿夸,安然依旧开心不起来。
“小然你别看默默他话不多,其实他并不排斥你的。你知道吗,他对你和对以前的老师都不一样……”
沈阿姨的话安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心里甚至做好了打算,上完明天的课、课程正好进度一半,到时候掐着点儿辞职。非要说哪里不舍的话就是辜负了人家一片信任还有人家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希望。沈阿姨也不容易,安然想好了,到时候退还全部工钱再给她垫违约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