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轻轻颔首,大度地说了声:“无妨。”
妇人拧着儿子再次弯腰致歉,回身揽着他,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便登时消失在神都茫茫的人海中。
这本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一声“七郎”却挑起了别人不敢揭的旧事。
“七郎在房州,也有六年了,不知是有悔意,还是怀恨在心。”武皇置身于茫茫人海中,却更显得孤独苍凉,“他是个傻孩子,原本也想不到自己会坐到那个位置上去。我还记得他小时候不善打马球,贤儿不屑理他,他却一心要赶上兄长,总是在夜里偷偷地练习,不敢被人发现。后来还是被我察觉,我就让弘儿去教他,弘儿倒是个耐心的孩子,令月是跟去听的,最后连令月都学会了,显儿都摸不着头脑,终于知道自己天赋不在此,只好作罢。”
她提起她的孩子时,眼里的柔情更甚,如果不是经历血的洗礼,婉儿会以为那是世人倾慕的亲情。上元夜,神都的百姓都是一家一家地出来观灯,能伴武皇左右的孩子竟然一个也没有,这是武皇作为一个皇帝的选择,也同样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的遗憾。
“娘子今天是出来散心的,怎么又说起这些糟心的事来了?”婉儿笑了笑,她觉得自己应该担负起原先由太平担负的责任,“想必娘子也累了,那边有家酒肆,不如进去坐坐?”
会拉着武皇进酒肆来纯是为了换种心情,就地解围。婉儿也没想到神都的酒肆竟比长安的丝毫不差,长安的胡风吹到了洛水边来,胡姬转动的舞裙比外面满街的花灯还缭乱,本是婉儿拉着武皇进来,进门后却被武皇驾轻就熟地做了主角。
“来一坛最好的葡萄酒,炙rou与胡饼也摆上一些。”看起来武皇也眼馋宫外的美食,招来酒博士直接报上酒名。
酒博士却是仔细端详这打扮与众不同的两位娘子,支支吾吾地开口:“娘子……娘子是受风寒了吗?怎么以帷帽遮面?”
婉儿原本并未注意,一望满堂不避嫌疑的男男女女,这才觉察出只有她二人戴着遮遮掩掩的帷帽,的确不合时宜。武皇佯装咳嗽了两声,搪塞过去:“无妨,一点小风寒,岂可辜负上元春光?”
“正是正是。神都贵人们除远行避风沙及受寒不能临风外,早就不戴帷帽了,春日一来,天街上皆是丽人随意穿行,瘦马膘马总归都得骑上一匹,勋贵与平民倒也没什么两样。”酒博士多说了几句,脸上一派喜气洋洋,“圣人临朝以来,坊市风气大有改观,家里的女孩子不用遮遮掩掩了,临街开的小铺子也不用东躲西藏,大家都说如今是比贞观年间还要称心的盛世呢!”
“哦?”武皇挑了挑眉,故意问,“我可是听说,也有不少人说当今圣人是牝鸡司晨呢?”
“娘子这话就不对了,管他什么牝鸡牡鸡的,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皇帝都该拥戴!”酒博士有些粗糙的话里竟与武皇遵循的道理惊人一致,“大家还说,也许正因为圣人是个女人,反倒更能体恤子民呢。”
说着,那酒博士便端来一坛葡萄酒,这种来自西域的酒是每年都要上贡的,婉儿在宫里倒也喝过,只是民间酒肆的酒倒出来成色完全不同于宫中。可以想见,酒色果然比宫中更浊,闻上去葡萄的香味却更浓郁,婉儿细嗅间,似乎能感受到这些葡萄酒从丝绸之路而来,一路伴随的风沙。
“娘子要这么多酒,怎么能喝完?”只是看着那样一大坛酒,婉儿不禁犯愁。
武皇却是爽朗一笑:“就这么点酒,怎么够喝的?”
婉儿一怔,想来也是,伴驾这么多年来,她竟然从未见武皇醉过,应酬中酣醉是失礼,况且武皇也是极能克制的人。难道武皇真是个千杯不醉的人么?
“世人尚酒,作诗的人更爱此物,婉儿是个诗人,如今已在洛城殿小试身手,将来难免要品裁天下诗文的,没有酒量,如何能有与天下英才交流的器量?”
武皇侧着身倚在凭几上,比宫中坐得潇洒了许多,若不是怕被人认出来事情变得麻烦,婉儿敢打赌武皇一定非常想摘去那碍事的帷帽。她拈起桌上切好的炙羊rou,饮尽杯中美酒,极其容易地便融入这烟火市井中。
于是婉儿也不再拘谨,计划起要如何与武皇分饮下这一坛葡萄酒。
从朝廷聊到市井,从儒生谈及佛道,开怀畅饮的同时也开怀畅言,微服拉近了皇帝与百姓的距离,也同样拉近了婉儿与武皇的距离,君臣的隔阂感全被抛在脑后,武皇也为乐工的琵琶击节,婉儿也为胡姬的飞旋散帛——无人得知她们是谁,直至酒酣耳热之际,连她们自己忘记了自己是谁。
“婉儿,唱首诗来听吧。”武皇笑看有些迷蒙的婉儿,绚烂的花灯下,面上飞霞,极尽妩媚。
婉儿把酒盏一搁,取了一根箸,在嘈杂的酒肆中悠扬地唱起来:
启重帷,重帷照文杏。
翡翠藻轻花,流苏媚浮影。
……
歌声先将邻桌惊艳,随后传向酒肆的每一个角落,于是乐工止了,胡姬停了,安静下来的酒肆全被这位唱诗的年轻女子夺去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