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路途的艰难而自我厌弃女人的身份,正因为我是个女人,迈出这一步才有别样的意义。这不再是如往常一般的朝代更迭,而是亘古第一次,女人站上权力巅峰的象征。”太后站在凤椅的背后,双手把持着飞腾而上的凤翼,眼里闪烁着灿烂的光芒,“在我之前,离这个位置最近的人是吕后,从幕后走到台前,这小小的一步,女人们等了将近九百年。这已不单单是成就我自己,九百年来的努力都压到了我这里,如果我不迈出这一步,谁知道下一个九百年,还会不会有天命相顾?所以我一定要走出去。我要抛弃男人的秩序,甚至抛弃男人的宫殿,我要在自己的都城、自己的万象神宫中登基,坐上自己打造的新皇位。我要让后世的女人们每每想起我的这一步都会热血沸腾,我将会成为她们面对不公时的勇气,将会鼓舞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告诉所有人,我们女人也有不输于男人的才智与坚强——这,就是我的千秋万代。”
太后的话如平地起了一声惊雷,虽然心里早有揣测,但真的听她说出来,婉儿心里还是受到强烈的震慑,仿佛在骇浪中行船,沸腾的热血中也有置身滔天海水中的窒息感,婉儿觉得肩头又在隐隐泛疼了,低低地感叹:“太后这一路,太艰难了……”
太后从凤椅后面走出来,缓步下阶,走到与婉儿并肩处,竟屈身坐在了台阶上,这里比凤椅上要低了许多,使人更能平和地俯瞰脚下的世界。
“至圣说‘不知天命无以为君子’,又说‘君子有三畏’。我在贤儿拿国事相胁不与我合作时知天命在我,又从此敬畏起将要进行的事业来。”婉儿听着太后的话,挨着她也坐下去,冰凉的台阶还没有铺上地毯,所触如太后的声音一般清清冷冷,“没有受宠和不受宠的孩子,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孩子都是受宠的,我能做的只是尽量让他们不被时代抛弃。旦儿不应该因他所谓‘亡国之君’的身份而受人利用,改朝换代也不可以用他的人头来作为标志,像你的祖父一样,君王需要有人替罪。我是认真为太平选择薛绍这个驸马,又不得不因时代的进程而舍弃他,我无法改变她拥有的李姓,却可以让她成为武家的儿媳。还有你,婉儿……”
坐下来后她便不再需要仰望,几乎没有人敢这样平视太后,这样的距离给了婉儿方便和勇气。
“你是上官仪的孙女,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只要有这个身份在,就总会有站在我对面的人打你的主意。我从不疑你,但你必须参与进来,你的手上必须和我沾有同样的血,以此告诫那些站在对面或还在观望的人们,上官婉儿是我的人,她破釜沉舟地跟着我,绝不因所谓的杀父之仇而改变心意。”
一句“从不疑你”被太后说出来,婉儿竟然红了眼眶,她原以为利用自己与李旦和太平的关系为太后做事是小人行径,却不曾想,她对于太后有这样深的怀疑才是真的卑鄙。太后的厚爱无从捉摸起,婉儿的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惊惧:“太后为子女计,是婉儿目光短浅了,但太后也细心地为婉儿安排,难道一心也把婉儿当成太后的孩子吗?”
“天下黎民皆为吾子,婉儿有何异焉?”太后爽朗一笑,站起身来,于是婉儿又只能仰望着她,从十四岁到二十六岁,那都是她只能仰望的人。
“婉儿说得没错,这条路太艰难,要是没有同行的人,真怕会耐不住寂寞。我是个孤君,你是个孤臣,正好是同行的人。”太后却是噙着笑回身,如当年在内文学馆时那般光彩照人,她俯视着一动不动坐在台阶上的年轻女子,从容地伸出手,在时代的转折点上,第三次向她伸出手,“你愿意,跟我做个伴么?”
她的微笑是诱惑,她的声音是诱惑,她即将开创的宏图伟业同样是诱惑,从单纯的好奇与崇拜,到如今的理解与信任,二十六岁的婉儿作出与十四岁的婉儿同样的抉择。
她坚定地把手交到太后的手中,在这了无生机的冬夜里,终于感受到即将到来的春天的暖意。
☆、第五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