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影碎刀之后,我回到那间木屋。一切东西都在。除了多出的厚厚灰尘和几窝新出生的小鸟。
不知怎么的,我也笑了。
是终点,也是解脱。
指尖残留着几个时辰前的记忆。他干燥柔韧的皮肤,他紧绷的肌肉,他眼角滑下的泪水。我依然能感觉到。
这个对助眠有用。他说。
他滚烫的呼吸轻轻擦过我的后颈
啸影和我遇见的其他刀没有任何共同点。他们或因无知而无所畏惧,或被妄念占据,贪婪、善妒、充满暴力。而他,被折磨、骚乱、冲突和困惑一层层包裹,却还在观察,仍有感知。
但不是他吻上我背部伤口的昨夜,不是我温暖地醒来,柔和的光线透过床帷照上啸影沉睡侧脸的现在。
但未来的愿景解决不了眼前的饥渴。那个声音还是会像荆棘一样捕获我。
从他们骇然瞪大的眼睛来看,当然是前者。但那个夜晚,我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支配,没有回答,反而对他谈起了我的一个习惯。
他起身离开,没有回答。
我是个疯子,只配待在如此狭隘、如此苍白的世界里。
我独行在一片满是雾气的枯林中。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直到某天我突然感到厌倦。我开始思考,为什么我要一直向前走,而不能停下。然后发现,我被困在牢笼之中。
我……我遇到过几次皇族下葬。那是僧侣为他们念诵的。
我继续那个习惯,想象自己在睡眠中化成点点星光消失在黑暗的湖泊中。可每次睁眼之后,我发现自己仍在这里。在这个山谷,在这张床上,唯一的变化,是少堡主变成了堡主。
他看着那团跳动的火焰,忽然开口。
于是我又问,以他当时在长醉阁的地位,为什么要做那份清扫的活。他总是一击必杀。如果他愿意,他连刀刃都可以很干净。
他是绝世名刀。一刀挥出,可斩万物。可他无法对自己挥刀。他陷入泥潭,逐渐下沉,空气一点点减少,变得无比稀薄,直到无法呼吸。你瞧,又一个无形囚笼。
我感觉自己有点不对劲。就好像一块磁铁在他身上,而我无法抗力的被吸引。我摇着头,试图驱散笼罩我的雾气。
清扫……帮助我思考。
我想,这就是结束?那会是什么感觉?不甘,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伸出手,我僵死在毯子下。然后,他温暖而粗糙的手轻触上了我的额头,挑起那里的碎发,将它们捋回应该的位置。
——如果我们的生活满是虚假,如果这种机会不止一次,那么这愚蠢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床铺动了一下,预想中的脚步声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主动贴上来的躯体。
我慢慢地啜饮,感觉脑袋一点一点充满了棉花。啸影坐在我旁边,破旧发霉的床垫因他的体重而下沉。我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他平静地看着我,我能闻到他的味道。
十几年后的现在,我终于懂了他当时的心情。
我的回答是什么?
啸影用他赤裸温暖的身躯保护性地圈住我,将我搂进他的怀抱。他的一只手极轻地抚上我的后颈,另一只手缠起我落下的头发。
我喜欢将死亡想象成一次习惯性的入眠。闭上眼,放缓呼吸,四肢放松,身下的茅草堆或破床板变成一艘漂向黑夜的独木舟。一切都在无声无息间进行,有种宁静又奢华的优雅。
那天,我忽然想起那个笑容,同一时刻我意识到,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是什么。
我才发现我从没想过思考过这个问题。可能因为潜意识中我清晰地知道,复仇犹如攀登陡峭崖壁,以渗血的双手拖曳自身前往永远无法抵达的顶峰。继续下去,只会将过往钉进岩壁的钩子一个一个地拔掉,让自己坠落,然后将自我废弃在荒芜坟地中。
过了一会,他回来了,递给我一个小小的酒壶。
啸影曾问过我,复仇结束后会做什么?
他笑了。
当刀,对他而言,一定是件异常辛苦的事。虽然他从没说过。
他突然响起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几年相处,我已能通过种种细节辨认里面的情绪。那句话有温度,还有几丝怅惘。
我祈祷着这把刀再睡一会,以便让这一刻的宁静再待久一点。但是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于是我翻了个身。
那是一个真正舒畅的微笑。而我在那张陌生的脸上发现了一个酒窝。
一个寻常下午的离开和寻常下午的拔刀,是他给予这个荒谬世界的最后回答。
有噼啪作响的炉火和木头的烟尘味。我们一起从武宗消失后,那也是啸影的味道。
我明白过来,这个不断想逃避空虚、孤独及不圆满的人,跟他企图逃避的东西没有差别。
我将复仇作为活着的目的。它是将各种零碎片段拼合在一起的骨架,是我存在于此、不断呼吸的意义。
我们如此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