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圣人大发雷霆,起驾回宫后,捏了个由头,要重罚几个帝君宫内的侍从。以至丑时,皇宫万籁俱寂,唯独帝君寝殿外灯火通明。十余位平日呼来喝去的侍从齐齐地跪着受笞刑,内侍大人亲自在外监督,鞭鞭不留情,青石台阶外哀叫连连,而帝君侧身端坐殿内,素绢的窗户映出单薄剪影,自始至终,不出一言。
女官们被吓得不轻,忙派人佩令牌出宫,给葶花主管传消息。
葶花本已睡熟,半梦半醒间忽闻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守夜的仆从匆匆来报,说宫中有急事。她听,心尖一颤,慌忙披衣去见。
好在问清来龙去脉,算不得大事。
葶花当即手书短笺一封,请那人带回宫去,命鹤女派女官私下传给帝君,注意躲着长庚那边的内侍。临别又特意拿来一串铜钱,亲手递给前来传话的宫女,全作打赏。
送走传话人,已然天色微白。
晨光拢着早雾,放眼望去,满院的萋萋荒草带着露。为筹备丧礼堆积的执功布被露水浸shi,恰如腐烂根jing上一簇簇的白絮。院子许久无人打理,萦绕着一股破败的死气。
此地往上数四代,多少算鸿儒往来的显赫之处,可怜祖上说错了话,惹顺宗不快,勤勤恳恳在朝十余年,换来一朝革职、抄没家产的下场。
朝廷抄走一笔大的,差人抄去一笔小的,奴婢揣走余下零零碎碎的,落到最后连祖宗牌位都没处搁。
幸而葶花的阿嬷(代外祖母一词)颇具远见,咬咬牙,搜出家里每一块铜板,连身上过冬的衣袍也抵掉,这才保住祖屋。后来她又托媒人说婚,为女儿迎来西市富商的长子,靠吃女婿家的钱财还清外债,购置田产。
葶花母亲却嫌商人之子卑贱,又因自小忍冻挨饿恨阿嬷自私,故而诞下葶花后,忙不迭扔给她照管,自己迎了几个年轻懂事的小侍快活,生了葶花的小妹。
没几年,阿嬷得疫病去了,母亲吵闹着要与正君和离。葶花的父亲算她母亲的糟糠之夫,依楚律未犯七出,无故不得休,只得和离。
和离能带走嫁妆。
葶花母亲舍不得这笔钱,一提当年的钱款便含糊其辞,径直惹恼了夫家的姊妹。她们最不愿看嫁出去的兄弟回娘家,要晓得,回来吃喝便是由她们养了。可妻主那边非要离,她们也没法儿,心思一转,纷纷将眼睛往兄长当年那份嫁妆钱瞟。
能在西市做买卖,多少有点见不得光的手腕。夫家的姊妹一合计,前脚给差人送礼,后脚状告衙门,明里请文士痛斥不孝,暗里寻地痞后门泼粪。葶花母亲躲不过,无奈卖了阿嬷购置的田产,凑了一笔钱将人打发走。
彼时阿嬷新丧未葬,父亲归了娘家,母亲又素来不喜她。葶花自知处境艰难,毅然入宫为婢,跟着陆重霜到如今。
葶花此番归家是为那不成器的妹妹主持丧礼。
她小妹今年不过十一,自幼受母亲溺爱,吃喝嫖赌,无一不沾。同窑子里的男人厮混多了,染了点脏病,闹到后来连肚里意外怀上的小孩是谁家的也弄不清楚。
未婚先孕这事儿其实也不难办。
趁肚子不显,寻个小户人家,拿家世压对方一头,钱再给足,夫家看在钱的面子上不会多嘴,反而会劝自己儿子体贴妻主,老老实实认下,对外宣称是自己的骨rou。
过来人谁不知其中蹊跷?
故而贫贱女娶高门男,贵人们往往忌讳乱性,就怕儿媳给你玩这一手,闹到最后,帮忙扶的长女不与自家亲,生得儿子头婚却给你作小。
葶花本打算按常理为妹妹寻个小户人家息事,可惜没等到谈成婚事,她妹妹先一步去了。而她母亲不知是听了谁的教唆,觉着能靠女儿的死向窑子的老鸨讹上一步钱,自作主张去闹衙门,待到此事传入葶花耳中,这状是不告也得告了。
陆重霜明里暗里提醒过她要与家里撇清关系葶花不敢提半句家母的腌臜事,只匆忙告假,包了些金银细软作贽见礼,预备借女官之首的名儿拜会京兆尹,托她再往下打点。
到了天明,主卧的房门打开一道缝,屋内走出个中年女人,她见自己的大女儿独坐廊道边沉思,不敢惊扰,小心翼翼地朝她迈了几步,低低唤:你
葶花斜眼瞥她,冷淡道:换身好衣裳,午后随我去见贵人。说罢,她起身掸掸裙角的灰,兀自回屋去了。
女人遵照葶花交代,换上箱子里顶好的绸布裙,装作斯斯文文的样子,脚上还是一双布鞋。她一等等到晌午,心下发急,正要去叫,却见葶花低头弄着宫牌出来了。
二人坐车到京兆尹府邸前,给门房递了帖子,又下车往内进三道门,才见着了刚从皇城里头回来的京兆尹。
她瞧葶花,走近行了个礼,葶花急忙跟手俯身请安,彼此寒暄着进屋去。身侧随行的母亲手揣袖里,东张西望,葶花怕她在外头惹出事,也招呼她进去,独坐隔帘外。
一句话的事,您还亲自过来。京兆尹拉她进了屋,女婢合门了,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