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方块被消除,手机发出愉悦的“滴滴”声。
短暂的列车开动,行驶在铁道上,发出“哐当哐当”的杂音。
江泽予翻了个身躺平,看着白晃晃的车厢顶。
“为什么只按了‘2’啊。”
他的声音很轻,在这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微不足道,可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怀里的人浑身一僵。
江泽予没有再问。
谢昳僵着身子继续玩俄罗斯方块,却心不在焉起来,两分钟不到就死了,连平常半分的水准都够不上。
谢昳把手机放在一边,沉默了许久后,半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
他那么聪明,她便没想要用蹩脚理由辩解。
当时周子骏把她拖到地窖里,将她的手机从包里翻出来,踩得稀碎。谢昳自知逃不掉,于是趁着他转身挑红酒的间隙,拿出这个诺基亚发送求助短信。
长按数字“1”会发给她的阿予,长按数字“2”则是韩警官。
谢昳第一反应就是两个都按,何况诺基亚小小的九宫格键盘,“1”和“2”靠得那么近,其实可以一起按。
但就在她快要按下去的时候,她犹豫了。
她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废旧工厂——正是因为当初她藏着恳求和无助的笑容,才让他从此卷进这命运的残酷漩涡里,背负了那么多的磨难与痛苦。最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在监狱里度过了痛苦的两年,此后被人诟病、不论多么努力都被这社会否定、丧失了所有的公平机会,甚至于……他连唯一的亲人都失去了。
所以谢昳没有按,她不敢按。
——他好不容易活成如今灿烂模样,她只希望他永远平安,不被伤害,不用失去。
此时,开往拉萨的火车上,谢昳低着头看着床单上的一个线头,想了很久很久。
她觉得这辈子总得有次审判的,他也应该知道一切,知道他父亲为他做的一切。
窗外白云朵朵,她的声音轻得像归来候鸟。
“阿予,你知道在你入狱之后,叔叔曾经不停地寻求方法上诉吗?他后来生病去世,也是因为思虑成疾。”
江泽予虽然没能跟上她跳跃的思维,怔愣片刻后,仍然沉声答道:“嗯,我知道。我爸不让亲戚朋友们告诉我,但我其实猜到了……那段时间我为他办丧事,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他写的上诉书,一本字典厚的一沓手写书,整整齐齐压在书桌抽屉里,旁边就放着我从小到大拿的奖状。我现在还能背出来。”
“‘我的儿子从小品学兼优,是北京城的高考状元。他母亲去世后,我一个人如父亦如母,我没有辜负我的妻子,我尽力学会怎样教育他、照顾他,我把他好好地带大了。他对我孝顺,对邻里和善,对学业上进,基于这些,我坚决不能认同检察官给出的结论,我的儿子不可能是一个缺爱的反社会者,他不可能做出报复社会的行为。’”
时隔多年,他笑得还是有点难过:“他只有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小时候辅导我功课的时候,认得的字还没有我全。那上诉书上面,其实有很多错别字。”
谢昳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就止不住掉了眼泪。
对于那个青年丧妻、含辛茹苦的父亲来说,儿子就是他的一切啊。可十二年前的那件事情,摧毁了他的儿子,也摧毁了他的骄傲,和他的世界。
谢昳哽咽着,说出了一直一直藏在心里不敢说出口的话:“阿予,你后悔吗?后悔救了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坐牢,你父亲也不会死,你本可以过上轻松、美满的生活,不是吗?那样的话,说不定每周末你都可以回去,尝一尝你父亲做的菜,和他一起喝杯酒,看个电视……”
江泽予总算明白了她的思虑。
他的女孩儿竟然想把这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揽。
邪恶的人做了多少坏事都无感,可善良的人却常常心怀愧疚。
他坐起身,笑着刮了刮她鼻子:“我的小姑娘当时上大学的时候就一根筋,每次做逻辑题都会错,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笨,逻辑混乱、分不清因果对象。”
“你怎么能因为这事儿责怪自己呢?伤害我的、伤害我父亲的,从来就不是你啊,你是那件事情的受害者,不是施害者。我爸从小就教导我,善有善报、不以善小而不为。我长到十八岁都吊儿郎当混不吝,没能达到他的期许成为一个特正直的人,却独独在成年时候做了这么一件善事儿。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双手叉腰对我说:‘小子,这次做得不错,不愧是你老子的儿子!’”
火车逐渐靠近西藏,空气里似乎都有了古老又神秘的檀香味,江泽予咬着他的小姑娘的耳朵,替她一点一点擦掉眼泪。
——“这世界上的恶意我们没法控制,却不能因为恶意就拒绝传达善意。从今往后我愿意一直善良,因为我得对得起老天给我最大的恩赐。”
“我这样的人,此生有幸遇见你,我永远不后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