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笙是个只进不出的财迷,甚至给他起外号叫他冯貔貅。霍敬识不缺钱,当然不在乎他明里暗里讨走的那些好处。在霍敬识看来,冯云笙毕竟是个下人,没有任何名分,认识了那么多年,伺候得也算尽心,总该允许他为自己铺垫点后路。等他年纪大了,或是霍敬识这头变了心思,他必不能继续留在宅中,到时候两边儿谁也别怨谁。
这些积蓄后来几乎全被冯云笙拿来逃离这座城了,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他靠当东西熬了一阵子,总期盼日子还能回到从前,新中国的脚步却不等他。再后来,他报名进了工厂。他应该感谢霍敬识,逼着他学了些有用的东西。他干上了人人羡慕的技术工种,只不过他自己没混好。
他把霍敬识让进屋,说:“你坐,你坐。”霍敬识没坐,大略扫了扫房间摆设,没什么家具,倒是整洁利索。这一点也算冯云笙的优点,爱干净。冯云笙这时已把床角的被子拽散拖到床沿,继续招呼霍敬识:“你别站着,你坐呀。”
“坐得住么这么冷?”霍敬识发现屋里没有一点热乎气,“你那炉子是摆设?”
“舍不得烧煤,再冷点儿再说。”
“水也不烧?”
“在厂里喝,回来就睡一宿觉。”
“你不生炉子怎么热饭?吃凉的?”
冯云笙不是没看见霍敬识手里提的两个饭盒,然而不好自作多情地认为是给他带的,一听这话,赶紧出去弄劈柴引火生炉子。等炉火稳下来,霍敬识也从院里排队接来一壶水。冯云笙在抽屉里左翻右翻,翻出一罐茶叶,不知剩了多久,开水一沏,一股子陈年的味道,不过不难闻。
把饭热上,霍敬识得空仔细看了看这间屋。冬天衣服厚,多少有点支棱,他在屋里走动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窗台斜出来的一个饭盒。一阵叮当过后,地上躺着早上那兜包子。大略一数,冯云笙顶多垫补了两个。
“你不饿你偷,当街丢脸有瘾怎么着?”
“舍不得都吃了,留着能多吃几顿,天冷也坏不了。”
霍敬识看着他蹲在地下把包子拾起来,吹一吹,又放进饭盒,一句:“你这屋是能当冰箱用了。”没说出来。
进门这一会儿工夫,冯云笙嘴里冒出两回“舍不得”,这让霍敬识心口特别翻腾。倒不是心疼他什么,他是真活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霍敬识是突然替自己感慨:这么多年,他对谁也没承认过,对谁也不敢承认,他和冯云笙一样怀念过去。之所以是他比冯云笙活得有人样多了,一方面因为他念过大学,在这个文盲占大多数的时代找份可心的工作并不难;另一方面,当年的变故等于让他提早接受了“改造”,预防针打过了,再迈进新世界没那么难以适应。但假如有机会重选,他还是更想过回冯云笙只能对他低眉顺眼的日子。冯云笙过去绝不可能说出“舍不得”这样的字眼,如今让现实磨成这样。霍敬识觉得解气,可也解得带了那么点物是人非的惆怅。
一顿无言的晚饭吃完,霍敬识起身告辞。冯云笙追出去送他,说自己也该去厂里接班了。隔着自行车,两人走了一段路。霍敬识松了口,说同意暂时帮忙,但是不准冯云笙再去厂门口等他。
“你也别挑,也挑不着,连个包子你都偷,我剩什么你吃什么。”
“我能上你家找你么?”
“实在揭不开锅了你就楼下等着。但是别天天来。”
冯云笙没有天天来,不过也是隔三差五就来一趟。每次不白吃饭,洗洗涮涮的没少忙活。吃也是赶上什么吃什么。假如做饭,他必定不让霍敬识进厨房;假如霍敬识从食堂打饭回家,很可能量不够,就在附近馒头房买两个馒头,分一口菜给冯云笙。冯云笙不但不嫌,吃完饭还抢着洗饭盒。从以前起他就是个很有眼力见儿的人,只是眼力见儿要不要用,往哪用,全看能捞来多少好处。现如今,两个馒头一口菜也算好处,霍敬识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可笑,又笑不出来。
腊八那天,霍敬识下班晚了点,临近家门口,看见冯云笙等在楼下,手里还拎了个保温饭盒。
“给你送点儿粥。”
“揭的开锅了?”
“食堂打的。”
“食堂能有什么好东西?”霍敬识把车立上,锁好,说:“今天家里没饭,外面吃一口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除去房子,霍太太多少还留了些家底给儿子,加上会计的工作不少赚,又没有其他拖累,霍敬识一个人过得相当滋润,时不常能下个馆子。不过以他见过吃过的眼光来看,附近的几家饭庄,挂着饭庄的牌子,充其量算狗食馆级别,顶多图个方便。
两人进了其中一家,霍敬识点了几个菜,冯云笙问老板要来空碗,分出两碗腊八粥。
菜端上桌,霍敬识一直没动筷,冯云笙也不敢动,讷讷地看着霍敬识,看他的视线在几盘菜上饶了一圈,然后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一笑。
“将就吃吧,现在可没有登云楼了。”霍敬识说。
冯云笙一下红了眼圈,使劲儿把泪忍回去,又一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