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照片夹。它似乎已经移动了一些位置,面朝上,被雨水牢牢压着。
上面我的父母,和十九岁的我。面目都模糊。
工作应聘成功的那天,父母和我拍了一张合照。他们是山谷里的人,没有远大的眼光,也不懂得大人物的世界,劝我去当老师,只希望我能获得一个安稳的生活。他们得偿所愿,感到满意和幸福。
我好像始终不知道为何而前进。所以我顺从,取悦。一步步,到如今。
照片上的我应该是笑得十分开心的。我试了试,觉得自己似乎做不出笑来,只能用两根手指撑住嘴角,慢慢往上拉扯。雨水太滑了,好几次都脱手。撑起笑容后,我又尝试着去发出笑声。
断断续续,断断续续,嗓子仿佛生锈了一样。
“初初,勿要睡了。太阳晒屁股,下面蚊子多的。”
小时候,父母在忙农事,我喜欢躲在田埂旁边的灌木丛中。妈妈看不见我,只能不断喊我出来。
“妈妈……我不想出来。”
她终于放下农具,把我从灌木丛里抱出来:“不要闹脾气,你不能躲一辈子吧。初初,人总要长大的。”
可是长大了,究竟该去往何方呢。
“云骞先生!”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模糊传来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慌失措。“您在那里做什么,请快回来!”
安静的四周突然出现了很多人,出现很多伞,遮挡住了雨水。李给我披上毯子,拥着我往屋里走去。“您还没有恢复,这样身体状态会恶化的。”
“我没那么柔弱。”我推开她。“洗个澡就好了。……我自己可以走。”
身上还没有擦干,我就进了主宅。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脊背,脚踝一路滴落到地毯上。
主宅里的仆人终于惊呼起来,忙乱着去掀起毯子,去抢救那些名贵的地板。我一到走到走廊的尽头,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仆人以狼狈的姿态跪在地上,去收拾狼藉。李站在走廊那头,惊愕地望着我。
长长的头发不断往下滴水,让视线变得很模糊。虽然觉得身体很沉重,我还是抬起手,轻轻朝她挥了挥,仿佛在做一个“再见”的动作。
“难道您不想离开这里,难道您不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吗?”那时候,丽兹这样说。
她很激动,眼睛里的光芒好像坚信着,在这个世上,只要努力,就一定可以成功。
好像坚信着,从前,一定是比如今好的。
chapter 18 加油站的清晨
清晨,水雾极盛。景琛不在的庄园,连苏醒都变得缓慢。人们还陷在沉睡之中,走廊上的灯火像垂暮老者那样昏暗。
我按照丽兹的话,在凌晨三点,走到楼梯口的偏门外。她已经点着盏风雨灯在那里等我。
丽兹和我交换了鞋子,并替我披上一件披风,外面又加了一件的厚重雨衣。她还很细心地将我身上的小首饰拆卸下来,与一些纸币装在一个袋子里,塞到雨衣内衬的口袋中。
她将我带到几十米开外的一处空地上,那里堆着许多空的桐油桶,用某种材料都仔细密封好了。丽兹扶我躲进去,掩上盖子:“如果我敲了三下,就请打开盖子。这很快就能好。”她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担忧:“您的身体,能够坚持吗?”
我尝试着对她笑了笑:“没关系……总要试试的。”
其实对于前方所要面临的,我既无憧憬,也无热望,我甚至每分每秒,都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或许是丽兹的那种令人羡慕的天真情绪感染了我吧,我莫名地生出了一种力量,希望能找到一种不同于从前与现在的新的存在方式。
在那里,也许我能留一头短发,面容变得平凡,隐匿于人群里,过一种贫穷但闲适的生活。没有人会再对我说:“文初,你很美啊。”(这真的是赞美吗?)没有人会把他们无穷无尽的焦虑倾倒在我身上,而我,也不用再只需要说“好”。
过了一会,我听到了越来越靠近的汽车发动机的震响。接着,我身处的桶轻轻响了一下,被横着放倒,往前滚动起来。
从地面到车厢好像有一个漫长的斜坡。笨重坚硬的雨衣为我挡去了许多桶壁上残留的桐油,但是桐油的味道实在太过刺鼻了,我在不断的旋转中,渐渐生出了强烈的眩晕与呕吐感。
身边又忙乱好了一阵,才安静下来。
“又是你一个人吗?”车的前边传来一个粗砺的男人声音。
“是的!”丽兹气喘吁吁地说。她轻轻在桶上打了三下,接着跳下了车厢,也往车前走去:“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趁他们还没起来,把这里清洗一下。”
“老天爷,你闻闻这味儿!”男人狠狠吸了口烟。“老爷们的钱真难赚啊。……他妈的。”
“别说了,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快点写好登记表。”
“成。”男人从车上跳下来,他的钥匙不停地叮铃叮铃响着。“这次一共多少?”
“空桐油桶十五个,还有二十担废木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