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夜里,我觉得他也变成了一尊雕塑,有个谁也看不见的人搂住他的肩,也啃他的脖子。
他不是每天走向坟场,他是走进了一片坟场,就再没出来过,他在那里面兜兜转转,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在今夜,他看到我,他和我说话,以为人捎信的侨批的故事开头,我们交换了许多秘密,说了许多其他故事,我们还为年轻的男女编造情感纠纷,编故事。
他为那个男人编了好多句“对不起”。他要那个男人说,他对着我说。
我和s说:“你把电话给他吧。”
男人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范经理“喂”了一声。
“盒盒啊。“范经理说,“喂,盒盒吗?”
我一愣,我才发现原来范经理的声音这么沧桑,这么哑。每个人在电话里的声音都有些失真。s的声音失去了些无奈,我能听出来,他刚才和我说话时尾音是轻轻上扬的。他的心情不赖,可能因为和老朋友重聚。
我问了声:“你们不会在天星吧?”
范经理含糊地说:“哎呀这个嘛……天星的东西还是不错的。”
我说:“范经理,你听说过侨批这种职业吗?”
范经理没响。我接着问:“请问,你是阿丰以前的经纪人小范吗?”
范经理说:“我是。”
他的声音发着抖,反而有些像我记忆中范经理的声音了。
我说:“对不起。”
我听到踩沙的声音,一看,男人走到了爱神庙前了,他靠在门上。我耳边,范经理抽了声气,呼吸声变重了,急急的。
男人看我,我挂了电话。
我和男人说:“我要走了。”
男人点了点头。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了。他应该也看不清我的样子了。男人说:“你不应该跟我来这里。”
我说:“我不后悔。”
男人说:“我后悔。”
我说:“我爱你。”
男人说:“我也爱你。”
我说:“我先走了。”
男人说:“我很快就来。”他说,“你知道吗,小影长大了,他成了一个善良的人。”
我说:“哦,那是大影,是老影了。”
男人笑了。他的声音在笑。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和他之间只有声音在流动。风声,海浪声,沙子被吹动的声音,一粒沙滚动的声音,两颗心跳动的声音,一声叹息的声音,那来自很远的地方,很久远的地方,来自很久很久之前。
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很爱他的人。”
我说:“那真好。”
我说:“那希望他们幸福。”
男人说:“你不用等我了,你先走吧。”
我站起来,先走了。
我沿着我们来时的路往回走,沙滩上还能看到我和男人留下的足迹。我的板鞋留下了斑马花纹似的纹路。男人的脚印是平整的。我回到帐篷附近时,那桌当地人已经走了,那群游客也正要走,他们看到我,不少人朝我微笑。我也笑,上前问了声:“叔叔,阿姨,你们要走了?叫车了吗?能让我搭个便车吗?”
我怕我自己一个人会迷路,那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去到s面前了。
先前那个组织大家拍照的碎花裙女人大方地表示:“没问题啊!!咱们好几辆突突呢,不差你这一个!坐得下,坐得下!”
我掏钱:“我凑个份子,您们是包车吧?”
女人忙推开我的手:“咳!不用!”
她道:“你一个人来旅游的?”她左右看看,“刚才你那朋友呢?要不要一块儿?”
我说:”那不是我朋友,住这里的华侨,我和他问路呢,我说,我想来看看灯塔,晚上路不好找,他就带我走过来了。他自己回家去了。”我说,“没想到灯塔晚上也不开,就看到个黑咕隆咚的大柱子。”
他们那群人听了都笑,一个男人说:“灯塔有啥好看的!那个什么大教堂你去了吗?”
一个女人凑过来问:“你来几天了啊,都玩了些啥啊?”
他们往帐篷外走,我跟着他们,碎花裙女人又问我了:“你去坐那个火车了吗,那个沿海的火车,咱们订了票了,你坐过吗?”她拿出手机给我看她微信朋友圈里一篇叫“全世界最美的火车线路原来在这里!”的文章。
我说:“还真没去坐这个火车,还是叔叔阿姨们会玩儿啊。”
我说:“我打算回去了,去旅馆拿一下行李就去机场。”
我们走到海滩入口的地方了,他们包的三轮突突车全等在这里,司机清一色在打盹,我们喊醒他们,上了车,司机打着哈欠发动引擎,我坐在一辆突突的车尾,面朝着路,背对着司机,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坐在我边上。我们两个互相笑笑,女人问我:“多大了啊?”
我说:“二十八了。”
“哟,那工作挺多年了吧,这个时候出来玩儿,放年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