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呐喊》
——我爱天空是因为它笨。①
简平曾经每到午夜三更便伫立在这个阳台上。沉闷的座钟咚咚敲响时,他会停下手头的活计,关掉房间的灯,或者从被他体温熏陶的被窝里爬出,穿上漆黑轻薄的外衣,走到自己房间外的阳台上,往外远眺,天色通常浓绀,悠远不知边际,所有事物都被夜色侵蚀,可视距离变得极短,白日能望到的远处山脉、渺小城镇、大片树影,此刻都如楼兰城消失在罡风与低温之中,世界明哲保身地一言不发,于是人们都恐惧黑暗,躲藏于漂浮不定的梦境中,夜色让他们看不到自己的双脚,看不到太阳日复一日的葬礼,看不到痴呆得袖手旁观的星河。
他有时能看到远处的小木屋,那是用于歇息和装饰的空屋子,有时不能,因为雾气会攀爬在山林花草之间,雾气向来顽劣不堪,热衷于讥笑渺小脆弱的人类,但它们又迷人可爱,清晨在东方跃出的熹微阳光恩赐下,他会看到像一团团白绵羊的晨雾,在山林和草地上滚动,他奔走到雾团小羊体内,能沾染满身冰凉露水,他听到雾团在窃笑,那笑声将雾团自己震散了。从此他察觉万物有灵,草木雨雾天空都会说话,但他们不曾发出人类的语言,大抵也不把自己的表达方式称之为“说话”。家人都忙碌时,他就会与父亲种植的花草玩耍。
在他还能被称之为儿童的年岁里,有时候他会看到小木屋里会偶尔闪过几缕灯光,快速打开,又快速关闭,两个短促的十六分音符,有时候又会是八分音符,他知道这时他的生母就会在黑暗笼罩下的卑劣地道里穿梭走过,提着裙摆——说不定还是睡裙,谁知道呢——像想要填海的Jing卫般奔赴情欲的小木屋,她必定会婀娜多姿,宛如被恶魔吹响笛子所引诱的人,但也许生母她才是恶魔,穿行地道便等同于吹奏笛曲。
后来他长大了几岁,科技迅速日新月异,木屋就不再需要用灯光作为暗示和引诱,但他依旧会在阳台上站立稍许,山腰空气清新,满天星斗清晰可见,偶尔苍穹易色,会出现漫天兰紫的景观,他知道草木苍穹夜风山丘也在与他对视,他们相互静默,像凝视深渊后,双唇被缝合的流浪诗人,眼中跃动着幽冥取回的森森焰火,共同呼吸着同一方污浊的空气。
那时他在学钢琴,母亲要求的,她擅长乐器,大哥也是,于是他也被要求成为擅长乐器的人,父亲沉默地望着他,他便去学。然而当他按上琴键后不久,练习哈农音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是如此尖锐而锋利,无法包容钢琴的圆润和沉稳,他错了吗,他的心长成了匕首、长枪、阔剑的形状,却遍寻不找剑鞘,无助地四下劈砍着,在一首首练习曲、奏鸣曲、圆舞曲中穿刺血管。不久后,他便落入了时间的陷阱里,他愤怒,他暴虐,一点一滴的哆蕾咪发嗦都助燃着他的咆哮,但他长期地沉默着,他内部四分五裂,脑浆里刻满了浆糊般黏稠的恨意,他仇恨着所居住的钢筋、混泥土、瓷砖、瓦片、门柱、落地窗、木板床,他嫉妒人类的为所欲为,可怜草木日月的静默不语,他想撕碎所有的被褥,像碎纸屑那般扔到垃圾桶里,他想劈裂饭厅的长桌,让每日全家共进晚餐的昂贵花梨木变成华美废墟,他厌恶在小木屋外透过缝隙看到的偷欢交媾,那是一出出白花花的残杀,滴血不见却残忍凶虐,不同的男人喘息,同一个女人尖叫,咽喉是多么令人憎恶啊,他看到他们身体上汗ye滚动,脂肪相互碰撞,如此丑陋可怖的境况,他翻阅《红与黑》,《雪国》,《包法利夫人》,男人和女人,哈哈哈哈哈,他们都被欲望绞杀了灵魂,沦为冰冷而美丽的尸首,但他沉默着,他知道父亲也沉默着,一直到最后长眠于木屋内都沉默着,于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一语不发,他逃开了,他说不清自己在逃避什么——到底是与外人在木屋内癫狂交合的母亲,还是转头回到老宅的懦弱父亲,亦或者是他自己,他战栗、兴奋、唾弃、心底也许又认可、有足够多的借口和理由可供他选择——他回避自己的双眼,无声地在花田里奔跑着,泪水如汗ye般滑落,像追逐着展翅金乌的夸父。
那日,远远地,太阳坠落了,他的恨意却恍若被死亡的烈日加持,太阳把一日生命中最后的余温送给了他,花田中草木摇摆花叶,簌簌沙沙,帮助他把自己的灵魂焚烧成夜色的堆肥。
他看到了花田一角的锤子,他用力喘息,拎起那个对那时的他有点沉重的器物,“太阳的能量沿着密密麻麻像血一样红、像叶绿素一样绿的网络移动。我在所有被咀嚼和消化的纤维、在所有趁着太阳进食和消化的纤维中生活和死亡。”②他默念着卡尔维诺的童话,举着锤子走到了放置那台练习钢琴的音乐房,那一刹那他感觉自己是成了植物,顶天立地。
他高高扬起铁锤,用尽毕生气力,裹挟他的滔天巨恨,像一颗风雨中屹立不倒的大树,对着钢琴猛地砸下。
砰————
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巨响。
简平浑身一震,恍恍从记忆中脱离,“嘶!”他听到身边的安并棋低吸一口气,现在正是黎明前的黑夜,天空Yin沉如墨,让人难以视物。
“棋棋?”他定了定神,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