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乘,只是他时年二十七岁、比齐婴小了约四岁,平生也不曾经历过齐婴那样的大风大浪,在气韵上自然就难免显得单薄些,稍显逊色。
他端起面前短案上的茶杯,品了一口杯中的粗茶,随后看向齐婴道:“久闻先生出身江左世家,品味高华,近来暂居于此荒山之中,用度如此粗糙,说来也是我朝怠慢的过错。”
他态度十分谦和,齐婴笑了笑,答:“殿下客气,檐下之人罢了,并无什么讲究。”
高靖闻得此言亦是一笑,他顿了顿,又颇负深意地说:“所谓檐下与宇下,想来不过是一种心境,倘若先生愿意,此屋檐也可化作穹宇,那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这话意义颇深,细听来……倒有劝齐婴归附大魏的意思。
这主意乍一听十分荒谬,然而仔细推敲起来却也颇有一番道理——是啊,留在江左大梁又有什么好呢?那里处处凶险,几乎所有人都与他为敌,还不如索性效仿先贤另投明主,假使南齐北顾同朝为官、只要再加上一个不太昏庸的君主,一统的大业便有望大成了。
这话高靖虽是带着笑说的,可眼中深藏的却是真意,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位殿下是真心想要笼络面前这位声震南北的名臣,倘若齐婴此刻点头,等待他的便是高官厚禄、风光绝不逊于往昔。
齐婴同样也看出来了这位殿下的真意,只是他的神情有些悠远,叹了口气后方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外臣恐终有负殿下所托。”
听了这话,即便是在意料之中,高靖的神情也依然难免有些失望,但与此同时,他的眼中也依稀生出了些微感慨。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原来这就是眼前这个男子即便步履维艰、百劫压身,也依然甘为江左之臣的缘故么?
他所恋所思的是什么?仅仅是故国的山川河泽?还是那里与他有关和无关的一切?
高靖并不知道答案,他所能见的仅仅只是此时齐婴凤目中的安稳开阔,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一时竟给人恍若神佛之感,是那样浩大而悲悯。
大梁齐敬臣……或许只有真正与他相对,才能知道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高靖心中折服,叹曰:“先生之风朗阔,果非常人之所能及。”
“殿下言重,”齐婴摇了摇头,随即目露和煦之色,“此次外臣遇困,还多亏殿下代为转圜。”
齐婴这句倒不是客气话,在这次的事里,高靖的确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江左韩家一系早就与魏帝达成协议,要借魏廷之手杀齐婴,而大魏朝廷一早就将南朝这位年轻的左相视为眼中钉rou中刺,魏帝自然很快便应承了此事。
太子高靖是皇后邹氏嫡出,也是魏帝如今唯一成年的儿子,乃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魏帝很早就让长子参涉政事,这次暗杀自然也不会瞒他,而高靖听闻此事后的见解却与他的父皇不同。
倘若现在是五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北伐之战还没来得及打,那高靖一定支持暗杀齐婴,因为那时大魏国力强盛,百万雄兵意气峥嵘,挥师南下当有一统之机。
可现在一切已经不同了。
五年前北伐一战伤了大魏的元气,三年前的鸠陵之战大魏更是折损了二十万兵马,甚至连顾居寒本人也被梁军将领重伤,险些丧命。如今的大魏已经打不起仗了,没有钱粮,没有兵丁,更没有国运。
他们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杀了齐婴真的有利于大魏么?
江左韩氏的狼子野心如今已经呼之欲出,假使齐婴死了,则他们一族谋反成功的可能性极大,倘若韩守邺坐了帝位又当如何?他为人愚鲁怯懦,按道理应当会受到顾居寒的威慑,可是为君和为将是截然不同的,作为一个将领他不得不亲上战场,可是作为君主他就大可不必直面在沙场上与顾居寒横刀立马的恐惧。
而人的恐惧一旦褪去,很多限制就都会被突破,届时大梁或许会很容易地发现……大魏的雄兵已经远不如当年那样强劲了。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韩守邺的确愚鲁,可有时候偏偏就是这样缺少思虑的人更容易突破障壁,他们不会考虑制衡、不会顾念苍生,只讲一个单刀直入,可大魏此时最怕的就是这样的直来直往——他们已经承受不了任何试探了。
当然如果事态真的发展到那一步,他江北也不是不能真的和大梁毫无保留地一战,只是那又有什么好?两败俱伤,苍生受难而已。
他们需要的是安定,需要长久的和平。
而高靖知道,齐婴是认可这一切的。
当年的鸠陵之战魏军之所以大败,就是因为他们掉入了齐敬臣在枭山谷设下的圈套,一场火攻掀起滔天大火,魏军三十万兵马宛若瓮中之鳖,眨眼之间就要化为灰烬。
那一战的带兵之将正是顾居寒,而太子高靖也曾随军督战。
他们都曾被齐敬臣逼到死地,可到了千钧一发之时,梁军的包围圈却漏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那不是漏算,而是齐婴留给他们的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