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忪一瞬后,他挺直了腰板,撑出了一身的反骨。少顷,望着明珠的眼,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忍辱负重与策计筹谋、想起宋知濯的盔甲与刀锋、滔天的权势、以及他数无胜数的金戈铁马由黄沙中奔腾而来,最终又踏碎了他的反骨。
她的指端翻出一只蓝釉盏,像一片云水天青,温柔且从容,“我爱他,他来不来我都爱。或许,我有时会因为他不来而伤心失落,但正是这些‘伤心失落’时刻证明着我还爱他。我不用说给他听,他会知道的,就像你也知道我不爱你。但你明知道我不喜欢你,你还是来了,来给我增添烦恼加筑优思,那我问问你,你是爱的你自个儿、还是爱我?”
“童立行。他这一遭落马,想必心中业已恨不得将大哥碎尸万段了。”
拨开一片藕荷软烟罗,即见楚含丹妩媚的身姿弯在榻上,自煎了一盏茶,正往盏里注水。一把楚腰夺人心魄,宋知远的眼匆匆瞥过,落到了对榻之上,“真是委屈二嫂了,来我这里,还要自个儿烹茶。”
捧着盏饮水的功夫,明珠窃窥他一眼,瞧见他蹙额垂眉,像是真的在思索这个问题,她即暗自庆幸这些年的佛经没白念,将一个饱读诗书的年轻人也给绕了进去。
隔着一缕热雾迷蒙,楚含丹抬起眉,远山含黛,烟波流转,“三爷客气,今儿斛州轩上热闹得紧,三爷就没去凑凑热闹?”
“我担心他?”楚含丹身子一振,髻侧的珍珠流苏微细的晃起来,像是急于拉扯来盖住什么,“他好
“三少爷,”她的嗓音带着几分冷,像一支玉搔头的尖儿,圆润的、冷冷的,不再像平日家软绵绵的客气,“什么话儿该说、什么话儿不该说,你如今做了官了,心里还要有数些才好。”
收敛好□□、整顿好自尊,宋知远败兵而去。月亮紧随他,照着四下妖冶的花,像一张张嘲讽的脸。他开始懊恼自己的懦弱,不该被明珠的话儿给吓退,就像懊恼年少时不该被张氏的威慑而吓倒而不敢去探望大哥一眼。
明珠拔座而起,避走一寸,指端朝帘下一指,“你现在走,我不告诉你大哥,要是你再耽搁一会儿,明儿你就等着你大哥来问你话。”
故而他不在意她的冷淡,连这冷淡,他也爱的。跨出一步,他酽酽将她下睨住,“我心里有数,所以才来的。我很想你,没什么不能说的,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要说。这总比我每天躺在床上念你的名字要好,说给你听,比说给月亮、灯芯、满纸公文都要好……。”
夜不在你这里了,他在那边儿千凤居内。”他的身影映上纱窗,笑容被月光酿成了一抹哀怨,“我就是来祝贺祝贺你,想看你笑一笑。明珠,打你回来这大半年,我们就没怎么见过面,更没说过话儿,我、我很想你。”
没了婉儿的叽喳,院内一向是岑寂如月光。但岑寂中,又有一个流水潺潺的声音在流淌。
他的脸转过来,呼吸还逗留着情潮的余温,“陶大人参了他一本,为他僭越送礼之事。可到底不算什么大事儿,圣上不好明说,便找了个由头打了他四十棍子。”
他将一个臂肘搁到案上,眼中带着几分嘲弄,暧昧地笑起来,“宋家好不好,与我无干,只要我能好就成。我看二嫂,是担心二哥吧?”
“四十棍子,养两天就养好了,算不上什么。三爷忙活这一阵,就忙活出个这?”
下一刻,他胆大包天地凑过去,摘获了一个梦寐以求的吻,自然也摘获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茶盏轻置,楚含丹踅来一张旖旎艳绝的笑脸,“可三爷别忘了,这遭事儿是你们宋家一起办下的,他要恨,头一个恨老爷,老爷要是出什么事儿,宋府还能好?”
“我也要劝二嫂别急嘛,”他挑起眉峰笑一笑,一副风流俊态,“陶大人始终位低言微,成不了什么大事儿,我倒想到一个人。”
静默无言中,楚含丹窥见他一个下颌紧咬一霎,便心如明镜地笑一笑,“三爷别急嘛,回头宋知濯死了,满屋子的姬妾孀居无靠,还不是要靠你照拂?”闲呷一口茶,她的笑容渐沉下来,“我仿佛听说宋知濯今儿挨了四十军棍,是为了什么?”
“谁?”
月光与烛光融在宋知远的肩头,承载着他一个圣学的头脑。他苦思半晌,寻不到一个答案。可当他把步子跨出一步时,答案就随他下腹膨胀起的血脉一同到来——只要离她稍近一寸,浓烈的情欲就能毫无掩饰地腾升起,倘若这不是爱还能是什么?
这只玉搔头就插在了宋知远的心上,有一点疼,但更多的,是见到她的一种蓬勃的喜悦。他太想念她了,常常恨这个府邸太大,使他们竟然大半年没有一个偶然撞见的机会。既然没有偶然,他只好刻意。于是寻摸着这一个合该欢喜的夜,抒发他心头萦纡久困的相思。
“你别说了,”明珠旋了裙,像他抓不住的一只彩蝶,又落到了他乡,辞色冷漠,甚至刻意带着些轻蔑,“你还是说给灯听吧,说给我听没用,我也不愿意听。三少爷,我打小就念经礼佛,修得一颗心坚若磐石,这颗石头早就落在了宋知濯这片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