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走几步,面朝着东方的夜空怔怔抬头,忽然跪了下去。
云殊和林渲都吃了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十一结结实实对着东方磕了三个头,然后就跪在那里,垂着头,不论云殊和林渲如何发问,他都再不做声。
除了他们几个,没有人敢出门,云殊和林渲观察了一个多时辰,风雪慢慢停了,声响也渐渐弱了下去,广袤的苍穹里随之传来沉钝的声音,像是闷雷,又像是钝钟,响足八十一声后才戛然而止。
世界恢复了静谧,只余虫鸟啁鸣,天空也似乎淡薄开来,云层尽敛,明月攀爬上来,将十一跪地的身影拉成一缕细细的线,单薄的,透着无法掩饰的哀伤。
云殊和林渲十分困惑,然而无论他们怎么询问,十一不言不语不理不睬,最后两人都耐心全失,索性不理他,都回了屋去。
姜离慢慢地在十一身边蹲下,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
许是因为他是个孩童,十一觉得姜离不会听得懂,少年那一向清脆的嗓音低低地发出哽咽,对他说:
“这是天殇……青龙神尊……殁了……”
姜离心头狠狠一跳。
十一仰起头,明亮的眼睛里水光潋滟,他极力地眨着眼睛,不让自己落下泪来。
尽管知道青龙在四千年后复生,但是此刻他还是难以抑制地觉得伤心难过,他是头一次深切地感受到,那沉睡的四千年里,他的大师尊神识湮灭于天地,小师尊也不知流落何方,整个青龙神殿所有的人,谁也不记得谁,那缺失的漫长岁月里,他们都不算活着。
来到此间世界之后,他连昆仑镜都不敢随意启动,头顶上的苍穹,脚底下的土地,每一分每一寸,都可能出现他曾经熟悉的身影。
这是一段即使是他,都不敢轻易触及的岁月。
十一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环视着这个小小院落,这是偌大村庄里保存得最完整的一个角落,满地泥泞寸草不生,放目望去四野倾颓,饿得皮包骨头的雀鸟盘桓在塌梁颓木间,哀鸿遍野里,却依然窥得见一线生机。
青龙以龙骨支撑天柱,十一所有的亲人都在这一场天劫中陨落,才换来的这一线生机。
石屋开启的门扉边,一溜的孩子从门后钻出小小的脑袋,都在悄悄地看着十一,像是一棵棵冒出新生的豆芽菜。
十一忽然就笑了起来,他摸了摸姜寒的头,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生气勃勃:
“姜小离,天将降大任于我凤十一,以后我要守护苍生,你十一哥哥是不是很牛逼呀!”
————
“我辈仙门,以守护苍生为念,解万民于水火,降妖除魔是本分……啊,姜师叔,对不起,我不是说的你……”
一间清洁简单的书房里,少年原本正侃侃而谈,言到此处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他面带窘迫地看着面前低头在雕刻的年轻男子。
姜离微怔之后笑了笑,继续在天音铃上雕着符文,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若有一天,我控制不住魔性,长澜你可会亲自拿我?”
“怎么会?”傅长澜扬起声音,姜离心头的欣慰还未沉淀下去,少年又继续说,“我信得过师叔的心性修为,你是绝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心头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你信得过我?”姜离轻轻对着天音铃吹了吹,将錾磨下来的金粉吹散开,他声音有些凉,半真半假地,“我都信不过我自己,最近我看你那师尊是越来越不顺眼,怎么办小长澜?我要跟你师尊打一架,你会帮哪个?”
傅长澜急得涨红了白皙的脸皮,很是无措:“姜……姜师叔……”
“你很久没叫我哥哥了,长澜,”姜离拿起绢布,细细擦拭着天音铃,依然挂着那点似笑非笑,“从你知道我是天魔之体,你就开始叫我姜师叔,啧,我听着不是很顺耳啊。”
“不是,”傅长澜更急了,“礼不可废,师尊说了,再不许我逾矩……”
“是你师尊说的话重要呢?还是我说的话重要呢?”姜离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心火格外燥,看着傅长澜被云殊教出来的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就来气,他把铃铛重重往桌上一扣,很是蛮不讲理地逼过去,“你别忘了,是我在七禽山捡到的你,要不是云殊非要抢了你去,你就是我徒弟了!如今你是要和你那师尊一条心,远了我去么?”
傅长澜却在此时敛去了所有不安和窘态,闪烁的眼神也清凌凌的正视了过来:
“姜师叔此言差矣,个人亲疏事小,师尊与师叔虽多有不睦,但我师尊心怀苍生……”
“去你娘的苍生!”
……
去你娘的苍生!
姜离几乎要冷笑出来了,他差点又着了道!
他死而重生,头顶上却依然遮盖着那只翻云覆雨手,因为他提前有了魔的意识,所以天命又再次送了个“傅长澜”来?那这老天也真是太看低他了,他养过一只反咬自己的狗崽子,要蠢到什么地步,才会再去养第二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