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现在的模样。
翁师傅一边叫他作命题诗,一边嘘寒问暖道:“皇上上次被烫伤的手还疼吗?脚伤好些了吗?”那是自己四岁多的时候,亲爸爸生病那阵子,太监宫女们都忙坏了,因为没有人照顾自己,不得不爬到床上自己去铺床,不小心划伤了脚;不得不自己倒水,结果又不小心烫伤了手。
“都好了,多亏了翁师傅去训话帮我出了气。”光绪脸上露出一丝转瞬而逝的得意微笑。
“皇上,要说朕。”翁师傅嘴上嗔怒,却小心的查看了光绪的手脚。确定伤势已经无碍才又让他安心作诗。
少顷,“哦?这么快就写好了?”师傅看上去很高兴。
自己懦懦地,把刚刚作好的诗递过去。
西北明积雪,万户凛寒飞。
惟有深宫里,金炉兽炭红。
翁同龢点点头,“皇上,这诗写得好啊。”
“翁师傅,可我……可朕连平仄都对不上。”
“好的诗,不一定非要平仄押韵都工整。只要皇上有一颗爱民的心,以这样一颗心写的诗就是好诗。如果将来皇上长大了,自己治理国家了,只要皇上觉得做的是对百姓社稷有用的好事,打破些条条框框又何妨呢。”
“翁师傅,我一定做个好皇帝,打破再多的条条框框我也不怕。”
“皇上,您已经是个好皇帝了。”翁同龢低下头,半晌,“以后的路,得您一个人走了。”
“翁师傅要回去了吗,您要是见到我额娘了别忘了跟她说,如果她有空的话……进宫里来看看我啊。”
“皇上,七福晋已经殡天了。”翁同龢头也没回的大步踏出门去。
“师傅,翁师傅!”任自己怎么追都追不上,怎么呼喊翁同龢都没有回头。大门就那样轰然关闭。“师傅,师傅你回来!”光绪拼命地去敲打窗边的西洋玻璃大钟——就像他六岁时,为了等出差在外的翁师傅回来而闹脾气一样,敲打钟表外壳敲到满手是血,等师傅真的回来了,纵然自己发着高烧,也可以开心的在学堂里朗声读上他两个时辰的书——只要师傅他回来。
窗外逐渐走远的翁师傅的背影,小到看不见了。大钟的玻璃蒙子“啪”地碎裂了。
炉火瞬间熄灭。光绪在幽曳的光中惊醒。
寒冷彻骨。
于黑暗中伸出双手。没有,什么都没有了啊。几个月前,那个人亲口许诺给他的“同意”,这么快就变成了千千万万个“不许”。
没有了二品以上官员的任命权,还能罢黜谁?裁汰谁?任命谁?没有了直隶,也就没有了地方,中央和地方都没有,还能提倡什么?废除什么?建立什么?没有了阅兵调兵用兵的军权,该拿什么去保护、去威慑?没有了翁师傅……啊,连翁师傅也没有了。
……可他不甘啊。
或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或许,可以做的,唯有捍卫心中那一点点星火般的坚持。或许,这场战役从开始就已经输了。
而他已经披荆斩棘杀到了这里。
兰琴踏进玉澜堂准备叫醒他的时候,发现光绪已经起身了。
边走就边骂值上夜的太监,“早起怎么也不知道给万岁爷多披件衣服,早晚还凉呢。”说着赶紧找出件蓝色江绸单袍给光绪加上。
“朕不冷。”
“敞着待着可怎么行,屋里也Yin……”
“来园子里的路上,朕走的是水路。”光绪自顾自地就这样打断了兰琴,眼睛也并不看着他,好像在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天都还没亮,从三海一路逆水北上。”
兰琴这才发现今天的皇帝格外异样。
“你当时在船舱外,你应该能感觉得到有多冷。对吗。”兰琴看见他在笑。
“万岁爷。您这是……”
“天亮了,小兰子。”
兰琴甚至能感受到光绪目光中的热度,这让他的手险些碰翻了早茶。
“慢着点,朕的大总管总不至于毛手毛脚的。”光绪展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
“兰琴知错。”兰琴说着恢复镇定,先递上漱口茶。
光绪边漱口边含糊地道:“之前跟你吩咐过,让军机处安排康有为下个月进宫觐见。安排的怎么样了?”
“军机处还在办。”
光绪吐了漱口茶。“马上电报,传康有为今天到园子来,我在仁寿殿等他。”
兰琴以为自己听错了,“爷,今天?”
“对,今天。”
“爷,在……在园子里?”
“对。就在园子里。”
“喳!”
那一刻兰琴知道,那是光绪在宣战。
那是羸弱的手无寸铁的战士在向一整个政权宣战。
那是一场根本不可能赢的战争。一场堵上整个政治生涯甚至是生命的战争。
那是一条背离了孝道却扛起大义的孤独之路。
那是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真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