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真的老了。记得闻远这小子刚来的时候,身量就差不多到他的胡须尖儿,小小的少年,眼神里却有着修行多年之人也难得的平静——那时他的胡须还没全白呢。
现在,少年长成了有为青年,是东篱国赫赫有名的圣僧,身量也足足比他高了大半个头,可眼睛里的平静却没有了,反而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柔情取代。
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到底是为了佳人,还是为了佛祖?不言而喻啊……
方丈再叹一声,才发现自己的胡须已经变得花白——原来一转眼,已经过了十几年了。
“记得你刚被老方丈带回寺里的时候,才十几岁,那时恰逢你家中遭逢巨变,若是换了别的孩子,早就呼天抢地,一蹶不振,可你却只是静静地跪在佛祖面前,日以继夜地诵念《大悲咒》。
因为你的父母太过恶名昭彰,几乎全寺的僧人都像看怪物似的看待你,连老衲都不能免俗,一直在暗地偷偷观察着你,只要你一有异动,就会有无数双手出来制止你的行动。
可你这孩子啊,就像佛陀临世,一双的眼睛像是能跟佛祖通灵似的,充满了矜悯和慈悲。每念一遍《大悲咒》,你眼里的平静就多一分。当时老衲就想,这个孩子一定是个有佛缘的,哪怕你的父母再是罪孽深重,你也定能像目犍连菩萨(1)一样修成正果,必成大器。
那时,老方丈已过耄耋,自知命不久矣,于是将你托付于老衲,就连你剃度这么大的事,也是由老衲亲自执行的。尽管你一直称老衲为师叔,可在老衲心里,早已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弟子了。”
闻远双手合十,恭敬地行了个佛礼,再次叩首:“多谢师叔十年的抚育、教导之恩,闻远毕生难忘。”
方丈走上前,和蔼地摸了摸闻远的头顶,然后双手合十,虔诚地道:“佛祖赐福,愿我佛门弟子此生再无灾劫。”
“多谢师叔赐福,可弟子早已……”
方丈摆摆手,打断了闻远的话语,上前亲自将他扶起,浑浊的眼里闪烁着慈爱的光芒:“你还记不记得,老衲为你剃度前,曾问过你一个问题?”
闻远点头:“弟子不敢忘。”
方丈笑了笑:“当时老衲问你,为何要遁入空门。你是怎么回答的?”
“弟子答:‘为了寻找内心的平静。’”
“那你现在心里还平静么?”
闻远摇了摇头:“很慌乱。”
方丈低叹一声。
“弟子年少时家逢剧变,虽然表面上极力克制,佯装着毫不在意,可惜弟子心中却一直无法释怀。弟子从小研读佛经,跟随师长周游各国,早已认定只有佛祖才能让弟子心生宁静。
故此,弟子毅然决然地投身入我佛门,妄想救赎自我,引渡众生。可到如今弟子才发现,所谓的遁入空门,不过是弟子自欺欺人的逃避借口而已。
弟子到现在都无法释怀生父生母之事,只要一到了下雨天,一看到目连菩萨的佛像,甚至一看到街上人来人往,逐利而去的商人,弟子都会变得暴躁不安。佛门之人,不该如此啊!”
话至此处,闻远手上早已被汗shi,额上青筋暴起,眼神也变得越发暴躁起来:“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二十年前那场大雨,无数房屋相继倾倒,无数良田接踵淹没,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可偏偏就在这国难当头的惨烈时刻,竟然有jian商与贪官勾结,垄断各地存粮,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穷苦的百姓们饿得啃树皮,挖树根,甚至易子而食!可jian商和官府却赚得盆满钵满,一顿饭要吃足一百零八道珍馐美味,竟不见门外路有饿殍,民不聊生啊!
但更可耻的是——我!享用着jian商大发的国难财周游列国,享用着jian商大发的国难财传经讲法。我诚愿以佛法渡尽世人,却不知我所食的一粥一饭,都是百姓的血rou所铸!”
闻远双手握拳,越说越激动,灰褐色的眼眸已经被逼得通红。
方丈立刻上前按住他,口中不断循环诵读清心咒,直到看见闻远的眼神渐渐归于平静,才放下心来。他心疼地拍了拍闻远微颤的肩膀:“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闻远轻轻闭上眼睛,痛苦地长吐一口气,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双乌溜溜的小鹿眼,带着温暖的笑意,就像一阵清风吹进了心里,驱走了所有的Yin霾。
他再张开眼时,已是清明一片:“佛曰:‘善恶到头终有报’。果不其然。
水灾过去后,陛下重整吏政,贪官污吏和无良jian商皆锒铛入狱,落得个抄家灭族,凌迟处死的下场。我父母踏着无数百姓的尸体所掠夺的金银财宝,名利富贵,都成了过眼云烟,他们最终一无所有,死无全尸,也只是因果循环罢了。
我的父母一生都在追求着世间繁华,人间万象,最终被自己的贪欲所吞噬,落得如此万劫不复之地。而我却偏要无欲无求,立志一生行善,传扬佛法,以内心的平静度化世人。
可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我从未释怀过哪怕一刻。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是大jian商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