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刚刚从台中出来,长冠高高翘着,袖摆长长的,垂到膝下。王昙同样是褒衣博带,却连里衫都没有穿,瘦楞楞的肩膀露出一半,自脖颈至脸颊,都火烧似的红。其时已近暮夏,晨风吹拂,吹得王嘉身上的冠带衣衫都微微摆动,王昙轻轻打了个哆嗦,紧盯着长兄的面孔,十指抖颤,屈膝跪在地上。
王嘉慢慢地将他披散的头发拢至耳后,随即劈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王昙被打得身子一歪,再直起身时,连手脚也颤抖起来。他身上发着酒意,也带着药劲,只觉得后背汗津津的,一片冰凉。寒食散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王嘉怎会闻不出来?他实在气得一句话也不想说,半晌,只是寒着脸命令下人:
“去拿一条板子来,就在这里打他二十。”
穿堂下人来人往,王昙正游荡在一条向东进后院的主道上,家人部曲避无可避,又不敢越过世子,擅自行动,只得驻足等待,聚到人上,下人已经迅速地拖来一条板子。王昙身上的药劲散了一半,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他仰着头,向前蹭了几步。
“阿兄……”?
王嘉垂下眼看他,轻声问:?“你是真的不想要命了,对吗?”
王昙没有说话,迎头又挨了一记耳光,肢体、衣衫,连带着披散的头发,都随风飘散开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这一下打得他头晕目眩,合身趴伏着,眼前只看到仆人杵在青石地面上的板子。那一条板子,乃是整竹劈开而成,四指来宽,立起来足有人高,一面圆圆隆起,竹节一片一片凸起来。王昙吓得醉意全消,连滚带爬地扑到王嘉身边抱住,这时抬着长条矮案的下人才姗姗来迟。
王嘉见幼弟挂在自己身上,一条腿在袍衫下动了几次,到底没有踹出去。下人连忙将他从世子腿上撕下来,压上矮案。竹板子打起人来,响彻九霄。下人固然不敢下死手,奈何王昙行散在先,这会儿王昙身上,落一片羽毛尚有知觉,何况一下一下的板子。他被压着两脚,冷汗很快浸透衣衫,二十下板子还没有打完,已经疼得浑身虚软,抱着案头不断地发抖。
下人见此情形,手上更不敢用力,板子越打越轻,囫囵地凑够二十。王昙这才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阿兄,我,我……”
他在恍惚间仰起脸来,长发滑下两肩,乱糟糟地贴在脸颊、脖颈上,面上泪痕交错、指痕隆起、白得吓人。王嘉负手而立,王昙在泪水中看他,看到他腰间悬挂着官印,一并坠着一只鸡血玉的玉环。他从没有在长兄的衣箱中见过类似的饰物,他想到这是太子的东西。
他再向上仰头,身体趴着,仍看不清长兄的神情,却看到他发鬓外火焰似的顶光忽而黯淡下去。他突然又想起渡江,想起王嘉抱着他,在江北遇上人,想起他们遇到的人对王嘉说:
“兄弟,我看你个子挺高,手脚也全,不如加入我们乞活军,讨一条出路。”?
王嘉回答道,“陈留乞活义军之名,仆在洛阳亦有耳闻。这位仁兄,我知高平郗将军投效令帅麾下,蒙兄不弃,我乃是琅琊王氏子,渡江途中,横遭罹难——”
众人都大笑起来,一人笑:
“还没过江,脑袋怎么就进水了?你是琅琊王,我就是石勒,快,叫声使君听听!”
旁边一人幽幽地跟道:
“你抱的这孩子白白嫩嫩的,还抱得这么紧,一定舍不得,没关系,我们吃羊的时候不要你看见就是了……”
又一人啧啧有声:
?“孩子他娘呢?已经被你们吃了吧?这样是容易发疯的,都说了不要吃头了,吃头发疯。”
那时王昙紧紧地拽着长兄的前襟,口鼻间的血腥气味几日都没有散过,他听到长兄的心跳得很响,诸多嘈杂突然一住,又是一个没听过的人声:
“——唉,听你一口洛下读书音,恐怕真是南下落难至此,你们给他拿一碗水来。”
王昙蜷在长兄怀里,恍惚间抬头,看见众人高大的影,一只豁口的瓢一路传递着。彼时王嘉未到冠龄,身量未成尚高逾七尺,单手抱着幼弟,连晃也不晃,另一手接过水瓢,却毫不迟疑地抬手,将一瓢水尽数从头顶浇了下来。
数日的风尘泥沙和水淌下,王昙脸上也被浇得shi淋淋的,睁开眼,却看到长兄的面容从泥水中显露出来,白皙如玉,烨然若仙。刹那间,闪烁着神佛般的光辉。
“我乃是琅琊王氏子,渡江途中,横遭罹难,若蒙仁兄不弃,代仆传话高平郗将军,一朝获救,必报此恩。”
琅琊王氏子,琅琊王氏子……
“世子!这……”
王昙在矮案上猛吸一口气,王嘉已走到他身前,伸手扳着他的脸怒斥:
“王六郎,我一日不看着你,你是爬也要爬着去作死!是不是?!”
王昙不断地摇头,心中却想,这几天他们这么忙,可见皇帝快要死了。后面太子登基,阿兄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可是他也不能知道,因为他也不知哪一日就会死了,或许今天就要被打死,没有人能帮他,没有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