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声就动手。”墨沧溟说着，一边呕着血，踉跄地往外走。
淮山君面色苍白，轻轻呼出一口气。今日看样子是要鸣金了，等赤獠音将羁龙道崩毁的基座清扫干净，下一次的战役会肉眼可见地惨烈——
傅燎影轻笑道：“可是卑下言辞间冒犯了长公子？”
死物如何能说出“思念”之类的话？
阴市没规矩、不正经、见不得光，于是成了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之地，一年到头都乱的很。
那日里嗅到水腥气，猜到晚些时候会落雨，后来果然应验了，算到现在，断断续续地已绵延了不少时日。
能摧折身段也是本事。
身后就是城郭，他们已无险可守了。
但墨沧溟却让他“做好准备”。
身处血肉横飞的战场，玄玉一般润泽的眼中，仿佛倒映着往日的清平时节，仍旧流露出无尽温柔的神色。眼下一点嫣红，婉婉如桃花明媚，那样脉脉含情的，让他不安的心轻易地平复了下来。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天崩地坼，刹那听见一梭仿若雷霆震怒般的轰鸣，竟是先前被羁龙道割舍的左翼，开始从内至外地次地坐上了墨氏执首的位置。
晓时分，为了抵挡妖世连绵不绝攻势，羁龙道左翼压上，反被赤獠音的冲撞撕裂，基座在错动之后前倾，狠狠砸在交战阵前。
经年的古道，因为漫长岁月的磋磨，连基座都已然被侵蚀了。不知是谁拿了砂石来夯，偏偏又夯得不严实，焚风肆拂的年数里，道上都是漫卷的尘嚣。
这里的人，不问来处，
死物如何会有温情？
离开阴阳浮阁的日子定下后，要去禀报淮山君。墨君圣看着傅燎影告辞离去，鼻翼间竟嗅到了些微潮湿润泽的水气。
墨君圣漫不经心地听傅燎影讲起墨氏的旧事，那恍若隔世之感倒像是在听人说话本，只在傅燎影提到宁氏的时候，格外多问了几句，其他的，仿佛是在戏台上吹拉弹唱得挺热闹的，细算起来都不怎么相干。
他膝行到墨君圣跟前，说着请罪的话，又再行拜礼以致歉意。初见时刻意庄重的礼节，在这个时候看来，尤其显得诚意深重。
“嗯？”淮山君没明白，但墨沧溟已然走远了，他只能是去往底下，机械地传达命令。
沧鸾墨氏的百余条家规，都用苍劲有力的小篆镌刻在铁质的书页上。摸上去是冰冷的，似乎连骨髓都要冻住，哪怕用心口的热血去捂也是徒劳无功。看看宁氏的境遇就知道了，捂不热的，就连那一点淡淡的余温，也是错觉一般的残留，只配感动自己。
傅燎影郑重道：“卑下有罪。”
傅燎影正色道：“是卑下枉自揣度，有些失言了。”
车驾在清幽的山道上磷磷而行，若神思不经意间恍惚一下，突然听不见石阴里的空翠潺潺，却能闻得到焚风中的烟熏火燎，那就算是走出了阴阳浮阁的地界，回到了这万象森罗的人间世。
宁氏有所养育之后，对墨斜安，无论是爱、是恨、或者是怨，这样浓烈的情意都渐渐地淡了，没有了。
他对墨斜安的怨恨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甚至从不惮于以最深刻的恶意去揣测墨斜安。
墨君圣略笑着，从这一刻起，沉下心将傅燎影仔细地看过一遍。人是很温润的，有些傲，眼底尚算得上清澈，又有能被一眼看得穿的野心。相貌也好，坐在对面未语先含笑的，若带出去应酬该是很涨脸面的。
墨沧溟下令：“退出闸楼。”
“等罢。”茫然的心无着无依地沉向深水。指尖微凉，淮山君回过神，原来是墨焦冥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
羁龙道左翼焚烧出的屏障延缓了赤獠音的追击，在癸幽的掩护下，墨氏列阵的人安然撤出了战场。
墨君圣很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可不是一般的心思。
傅燎影当即起身跪下，脊梁挺直着，没有因为与墨君圣差不多的年岁而显得轻慢。
从龙域的法度，诸侯属族不过千，世家属族不过百。沧鸾世家并属族多少年轻人，聪明的、漂亮的、文武风流的，不是没有，只是有过人之处的人往往也有几分过人的脾气，倒是合该傅燎影得了墨斜安青眼。
但这样的皮囊之下是怎样的血肉腑脏呢……还是常人那样红的、白的、黄的搅在一起，或者竟然是如他身上的衣裳一般，黑得透了心了？
听说还曾是行军的主干道，通往的是一座还不错的城池，后来成了战场，自然也是古战场。一些人在这里做起了生意，贩卖就地挖出来那些生锈的甲片或是雕镂的金银，他们把这个叫做“阴市”。
墨沧溟站起身，眸光长久倾注在那队仪仗上——妖龙正在入城，鲜红的旗帜烈烈上扬，透过弥漫的烟尘，他仿佛在很仔细的找着什么，淮山君顺在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能看见几排被狼烟战火舔舐过的枯黑城墙。
这样好的人，真是不能不叫他爱上。淮山君叹息了一声，反握回去，与墨焦冥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