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棠梨坊
“听说了吗?傅家留洋的大少爷回来了,傅老爷想给他指门婚事,两人起了争执!”
说话的是个容貌娇艳的少女,做青衣打扮,一双灵动的眸子左右转了转,说完娇俏的抬起水袖遮面。
“我那嫁去傅府当小姨太的妹妹亲眼瞧见了,傅老爷气得脸都黑了。”
另一名白衣伶人倚着椅背说:“我记着傅少爷留洋前常来我们这儿听戏呢,怎得回来这些天不曾见过他?”
“留过洋了,眼界高了呗。”
一言一语间,帘子突然被人掀了起来。
高挑的青年戴着华丽而沉重的头面走了进来,浅绿色的戏服层层叠叠的披在身上,他生的漂亮,一双上挑的眸子含了汪春水,薄唇抹了口脂,身段极其出挑。
“生梧,你来了,我们在说傅家大少爷呢,他以前不是常来听你的戏吗?”女子一边说一边拿着炭笔描眉。
说是以前,实际上早就是五年前的事了。
连生梧十三岁登台,十七岁成名,如今将将二十,自从唱出了名声后,他的嗓子就金贵了起来,园主一天只让他唱一台戏。
物以稀为贵,这么一来,连生梧的台子场场满座。
青年坐在镜子前卸去厚重的妆容,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许是新鲜劲儿过去了吧。”
傅家大少爷,叫什么名来着?
他每天要应付的人那么多,谁还记得当初一个十五岁的毛头小子,张嘴闭嘴理想抱负,要连生梧说,吃不饱什么都别谈。
刚卸了头面,连生梧捏了颗荔枝含进嘴里,一名模样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厮弯着腰掀开了帘子,低声说:“傅少爷来了,连哥哥,园主叫你过去。”
怎么这个时候来?
这么会挑时间你不要命啦?
连生梧低头将荔枝咽了下去,片刻后,换上身月白色的长衫的青年随小厮去了后院的厢房里。
一会儿见了面是该哭还是该笑?
连生梧一边思量一边努力回忆傅少爷的名字,回忆那段时间他编了什么身世卖惨,回忆他同傅少爷撒了多少谎。
数不完,根本数不完。
厢房到了,连生梧摆了摆手,让门口守着的小厮们退开后,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
房里的青年抬头看了过来,他穿着身榕城不常见的黑西装,双手戴着手套,帽子放在手边,容貌俊朗,鼻挺唇薄。
光看相貌也是一表人才,但连生梧心里清楚这人是个什么货色。
“傅少爷。”连生梧轻声唤了一句,转身合上门,黑色的长发垂在背后,绸缎似得晃眼。
傅之绩没应声,从连生梧进屋起,他的脸色就一点点沉了下来。
连生梧撇了眼桌上放的一盘荔枝,垂着头坐在了傅之绩对面的圆凳上。
你不说话我也不说。
你就憋吧你,憋成王八才好。
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傅之绩先忍不住了。
“你怎么还在当戏子?”傅之绩微微蹙起眉头,英俊的眉眼染上一层轻蔑与不满。
“我早就同你说过,你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四肢健全,何必成日里做些卖唱的营生?”
他说着站起身走到窗边,双手背在身后,声音发沉:“我出去这几年,见到了许多以往不曾想象过的事物,生梧,你是个男人,你可以闯出自己的天地。”
你说的轻松。
从棠梨园出去二里地,左转就是盼月湖,建议跳下去清清脑子里的水。
连生梧面上原是轻笑着,听了这话,逐渐浮起淡淡的忧色,他垂下眸子说:“我自小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唯一会的就是唱曲了。”
傅之绩转过身正要反驳,却见那人眼眶已然红了一圈,长发垂在肩头,遮住了小半张侧脸。
“难为您还记挂着我,我…”连生梧的声音哽咽起来,似有无数苦衷:“生梧自知不能堂堂正正的活着…”
受不了了。
大少爷出去喝了几年洋墨水怎么没把脑子治好,还是一如既往的理想大过现实。
傅之绩见不得他这幅样子,五指扣紧了窗沿,几秒后,从鼻腔中呼出一口气。
“罢了,”傅之绩拿起桌上的帽子,眼神充满了失望:“你既然执意要走这条路,我也懒得再管你。”
他早该明白,连生梧一个下九流的戏子,不可能理解他的思想深度。
傅之绩丝毫没有察觉自己骨子里的傲慢,理所当然的将戏子归入了低等行列,不配与他深入交流,只当他们是漂亮的花瓶,拿来赏玩都觉得层次不够。
连生梧垂眸不语,细密的睫先前被眼泪浸shi了,此刻匍匐在眼尾,无端显得Yin郁。
“吱呀。”
房门再次打开、闭合。
厢房里只剩下连生梧一个人,他不紧不慢的吃完了碟子里的荔枝,用帕子擦了手,这才推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