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良说:“她也比我大四岁。我也不知道。”
那是一副银手镯。上面还各自坠了个铃铛。春保下了山领了工钱,又去城里药铺卖了党参黄芪,有了不小一笔钱。他用一张干净的巾子把钱包起来,塞进里衣贴胸放着,几步踏入人潮拥挤的街道,恍恍惚惚宛如醉酒蹒跚。先后割了二斤肉,给外甥扯了匹布让姐姐缝衣裳,满满当当从街口走过时,银铺的招牌撞到他眼里。
傅团长这才想起来问:“哎呦,一直搞忘问了。季医生,你多大了?看着好像就比我大个两三岁?”
傅团长抱完救命恩人,坐下又要摸烟。没摸着。只好把抽了半截的草烟递过去,季冷子只瞟一眼他含过的地方,没动。
冰凉的手术刀在他灵活敏感的手上就像蚂蚁的触角,感知着这个世界所有的翕张。
季医生是日本人这件事,军医院所有的人都自觉帮他保着密。有人就说了:呀,你别看他是个日本人,但他救的中国人少说也得有个成千上万个了吧。他这个身份不好,即便是个人道主义国际战士,那也是日本人啊。要是广而告之,少不得被恨极了鬼子的兵给毙了去——彼时在伤痕累累的中华大地上,遍布的都是家人亲友遭鬼子蹂躏的苦主。
刹那间风润日暖,天静河清。
傅团长又自顾自地接自己的话茬:“也不对。季医生你这医术没有个年搞不下来。怎么说也得二十六七了吧。哎哟,还得叫你声哥啊。”
哦,春保想起来,姐姐时年十八,也当是爱美的年纪。她到现在手上都还是光溜溜的哩。他还在心中思量,就见到一个宽袖洋布衫的姑娘荡进去了。
傅团长说:“我姐姐总是不爱说话。但她会把最好吃的都给我。我姐姐跪着求债主收留我们,她差点就要把外甥生出来了。就差一点……”
“我姐姐死了。”
丰臣季良踏上远渡重洋的甲板的时候,姐姐还是个誓死不嫁的传统淑女。
傅团长二十岁的年轻头颅简单、锋利。里头晃荡着热乎乎的浆子。他身上每一块季冷子都看见过。破烂碎裂的肚肠,弹软有力的肌肉;血淋淋的伤口,麦色匀称的皮肤;交错纵横的伤疤,修长匀称的手脚。季冷子学会了对人胸口跳动的心脏不感兴趣。他只对一堆堆肢体做出自己的评价:
可修复的;不可修复的。可再利用的;不能再利用的。发育得好天公作美的;实在磕碜老天爷薄待的。
“哎哟,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是一个活人都没留下……”
而现在,他的姐姐,枝子,应该早就已经当他战死在异国他乡了吧。
春保平生没有像那次一样跑得那么
季冷子恍然一下,傅团长跟个瘸脚老鹰一样扑上来,跟他抱个满怀:“以后有什么事我罩着。就不叫你哥了,怪不好意思的。还是季冷子听着爽快。”傅团长大字不识一个,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做同性恋。
傅仇拍他一巴掌:“草他娘的,我就说吗。咱俩这是几世修来的缘分。你姐姐多大,我姐比我大四岁。你姐也嫁人了吗?”
傅团长讪讪而笑:“真不抽?我这不是拿不出来别的了吗。哦。倒还是有一样,但那个不能给你。你救了我命也不行。那是我姐的。”
春保挪脚进去,半天才说打副手镯。末了加一句:“也要坠个铃铛的。”
春保赶紧扭头回避,掌柜也低头避而不看。姑娘笑说:“刚好。”遂称心如意付了钱。回头瞧见春保躲闪的目光,对着这只眉黑眼亮的呆头鹅绽出媚眼一笑。就走了。
季良回他:“我也有个姐姐。”
05
刚刚那姑娘十成十是城里“院子”里的,但春保没有别的想法,他只是觉得那铃铛好看。姐姐,姐姐,姐姐要是有这么一副好看的手镯,她肯定会很开心得像早晨林子里的鸟。
娃娃怎么样了?春保想起来了。哦不,是傅仇想起来了。小娃娃被剖出来用尖刀叉着,指天而望,早就断了气。
季冷子突然想起来在医学院爱慕过的一个前辈。前辈摆弄着冰冷的刀剪止血钳,抚摸着手下早已故去多年的躯体,眼神就像在看恋人一样温柔多情。他曾经也想过自己要是躺在他的手下该多好。
季冷子又冷下来。
走出银铺,街对面有人打围在说前天桑庄的屠村惨案。
04
白雾弥散开来。像两人之间的屏障。季冷子依旧冷。傅团长抽完烟,把拐杖往地上一扔,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他问:“嗳,季冷子,你有什么兄弟姐妹没?”
姑娘一双绣花鞋,通身绣着几朵素雅的黄海棠,腰肢扭得比水还软,斜靠在柜台前:“掌柜的,我的链子呢?”春保呆呆地跟进去,就见到掌柜从柜子下面拿出个布包,姑娘接过去,当面就把那银闪闪的链子系在白生的脚踝上,翘脚一看,其上一个铃铛发出细细的嘤鸣。
傅仇突然变得很冷静:“她是被狗日的日本人一刀一刀活活割死的。都不像个完整的人了。就跟那天我送来这里一样。”傅团长又点起烟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