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试着和贺闲撒娇耍赖,开玩笑问他,要不要和我去树荫底下找块平坦的石头,舒舒服服睡一觉。
“也行,此处血腥气重,不必再练了。”他的脾气的确很好,竟准了我天马行空的想法。
再后来,我们因一曲《幽兰》在挽音阁中险些大打出手——很不幸,我是差点挨揍的那个。
谁让我心大,将武器留在了住处,赤手空拳怎敌他莫问武学。
他说我心境不对,我恼他心事重重、不去解决问题却要迁怒于我。
“我不学了!”不算极好但与常人无异的记性被他说得不如邻家稚子,我气得鬼火冒,将琴一推,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本就是受前辈所托才来练琴,既然这般看不起我,那你去教小孩传承大圣遗音得了!”
他却从话中听出些什么,不再说我偷懒,反而冷静下来,将心事和盘托出。
贺闲有心事,我便尽力开解;他受训罚跪,我急得在长歌门东奔西走、试图求情——翻进他师父赵宫商所在的亭子时,险些脚下一滑、踢翻韩非池刚喝过的茶盏。
之后,便是“侠义双雄”于晟江行刺成功,不仅在附近屋顶上赏了一夜的熊熊烈火,更饮酒对谈至天明,当真畅快。
我不胜酒力,靠在他肩上睡了许久。
宿醉的额角疼得青筋直跳,我揉了揉酸胀的脖颈,恍惚想到前夜他说过的话。
“益友、知音,非琴非耳,而是江湖相伴、可彻夜畅饮之人”
“便如,今日的你我。”
见我清醒,他起身说得先回门中理事,不久后得空再传信约我见面,匆匆离去。
我抱着空了的酒坛,于旭日初升的柔光中,在晟江那处屋顶上独自坐了很久。
半年之期将近,下次见面大抵就是贺闲所授的最后一堂课。此后山高路远,不知再见是何时。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很舍不得他。
白鸽携信落在窗前,我如约而至,随身小包里带着他亲手绘制的《幽兰》手势谱。
贺闲终究成了大圣遗音的传人。
他天赋极好,又刻苦修习,我与众多长歌弟子一同坐在台下观礼,由衷觉得这样很好。
他赠我沂水弦歌琴,算是我在虞弦大会中得到的最终奖励——之一,毕竟还得一知己。
“没有其他的吗?”我抱着琴,鬼使神差地,突然开口问他。
同门在观礼后大多散去,四下寂寂无人,繁茂的桃林宛如天然屏障,将我与他笼罩其中。
一缕春风拂过发梢。
他陷入片刻却漫长的沉默。
我在纷落的花雨中抬眼望他。
“我再送你一个愿望,”他的声音依然温和,还是那个好脾气的贺闲,“想好了再说。只要在能力范围内,我定当尽力为你实现。”
“我不想等,我想现在就许这个愿,”我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将沂水弦歌放回案上,抚平衣上褶皱,张开双臂,“所以,你可以抱我吗?”
贺闲说过,愿望得在他的能力范围内,所以他当然可以拒绝。
他又沉默了。我不敢看他,只装作被花里胡哨的春风迷了眼,匆匆埋下头去。
他并非愚钝之人,也有自己的底线,我想。
我并不擅长遮遮掩掩。喜欢谁就对谁好,倾慕谁就同谁撒娇耍赖,想说便说了,只要贺闲是个有心人,总能从回忆里翻出足以验明我心思不纯的如山铁证。
其实拒绝也没关系的。
我对他或许也并非纯然的爱意。
怜爱,仰慕,依恋,微妙的控制欲。
怜爱他的过往,仰慕他的造诣,半年间自然而然产生的依恋,难以宣之于口的心绪。
暗恋是一碗苦瓜羹,清苦中带着细微的甜。
我自知其苦,也自得其乐。
他终于有了动作。
我并未抬头,只垂眸望着他走近的脚步。
传承仪式隆重,贺闲今日的衣着较常服繁复不少,宽袍大袖,是白鸽舒展的羽翼。
于是我落进这只鸽子的怀抱。
熬过了无数个只能在梦里相见的日夜,如愿以偿地互通心意,这是否也算一种苦尽甘来。
只是偶尔,一个人待在挽音阁中,把过往翻出来再尝,会突然觉得特别特别苦。
我曾经为很多做不到、又或许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做到的事感到难过。没有立场和资格说想念,只能在梦里偷偷牵他的手、拉他的衣袖。
贺闲不知道,他因天道轩任务重伤昏睡的那几天,我时常抱琴坐在暗处,安静凝望着他。
他伤得实在重,重到我几乎以为他会死。
如果睡眠和死亡是唯二的、能确定一个人不会离开的方式,我其实并不介意让他枕在我膝头,陷入永世长眠。
但那几个月色清明的夜晚,他状态趋稳,呼吸平缓,恍惚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这样很好,贺闲还是要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