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无忧道:“这倒有些不好办了。不如用这枚铜钱决定吧。”他掏出枚天圆地方,“正二反三,急急如律令!”
纸落成灰,升起股股青烟。
赫连霆眼皮微抬,挪了挪桌上的茶杯,手上的书页翻过一页。
“当时局势扑朔迷离,为何爹已有笃定心思?”
赫连无忧道:“你这几个月过得不好。”
男人手中烧的是纸钱,女人手中烧的是花。
赫连无忧一愣。
山间不知岁月,归家却有时辰,赫连无忧不知何时溜回了队伍之中,爬上马车,坐在静安侯对面。
这样怀念沉静的目光,看向的不是一枚死物,而是远隔千山万水,跨越千年万年,已消失于苍茫大地的那人。少年意气风发,自世间打马而过,不知惊艳了多少姑娘的眼。而后尘归尘,土归土,再难相见。
“啪”的一声,尉迟琳琅手中的花篮应声落下。
花神庙原本是间小庙,靠一些诚心的花农打理维持,静安侯听说了,便出资修缮,今年也是初次祭拜,就连管理的人,也换成了侯府所出的道士。祭祀物品早就备好,浓郁的檀香味和鲜花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着实不怎么好闻。
那些随从追的气喘吁吁,却连他的衣角也摸不到,只能满头大汗,面带愧色地回来。赫连霆将眼下一切看在心里,笑道:“闹剧一场,继续走吧。”
她鬓边别着几朵粉花,指上的颜色,甚至比花更妍丽,偏偏衣着简陋,从背后望去,不过是个花枝招展的农妇。
赫连无忧耐着性子烧了几炷香,借口肚子疼,偷偷摸摸地从庙里退出来,那小山虽不算高,可对于他这个不喜动弹的人来说,也十分费力。好不容易爬上去,看见那歪脖子树下,站着一个女子。
“在外奔波,总要学会掩饰自己。”尉迟琳琅笑道,“倒是你,穿上这种灰朴的衣服,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走近一听,那红花骂道,你这小贱人,心肠忒歹毒。”接下来黄花,粉花,紫花,骂法各有不同,有直白的,有讽刺的,直听的人瞠目结舌,不知他从哪听来的这么多骂人话。管家实在听不下去,几个随从连忙冲上前,小道士亦步亦趋地躲开他们的追赶:“侯爷,若您一意孤行,在下也没有办法。唯有去庙外山头第二棵歪脖子树下烧上三卷纸钱,才能暂保平安啊。”
“你有家国之心,但更多的,是为情谊。我亦。”
“去哪做贼了?”
尉迟琳琅道:“静安侯府身份特殊,虽然有守护皇权之责,但大姐到底已然登基,我不能要求你站在我这一边。可作为朋友,我想请你帮个忙。”
“记得你我在月屏山上,唯一真心求神仙保佑的,是能在朝堂之中全身而退。”他身上还沾染了淡淡檀香,垂目烧纸,一张安静的脸庞温文,倒真有些道家悲天悯人的痛楚,“如今,不得不争?”
尉迟琳琅道:“是,过的不好。但不是因为失去了公主的身份,和锦衣玉食的生活,而是比那更重要的东西。”
“你这身打扮,倒是从没见过。”
语音落下,赫连无忧笑了起来。那双狐狸一样狡黠的眼睛,向来不会正经看人,此时却格外认真:“人人都知道,赫连无忧是个不喜欢掺和朝政的人,谁会想到,先帝找他去聊天,不谈风月,却谈国事。”
赫连霆哼了一声:“不是大公主,那便还有两个公主可选,你想选哪个?”
“幸好。”赫连无忧抚着自己胸口,“爹,其实我方才记起,我曾对她说了一句话,不,或许说,是你让我对她说的话。她若有心……静安侯府必然是她的后盾。”
“你小子,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屎。有屁快放。”若有旁人听了,定要震惊不已,谁想到这仙风道骨,只差没真去做道士的静安侯,竟吐露出这等粗鄙之语。赫连无忧却知这才是他老爹的真面目,也知他每日焚香抄写,实则整个沧州都在掌握之中。圣朝三侯,乃是世袭的荣光门楣,但赫连霆二十年前,单枪匹马将北野乌良哈首领斩于刀下,军功赫赫,即便不要这侯爷名号,也该是一品世家。
他沉默了一会,抬头望向天空:“与你相比,我倒真成了我爹口中的废人了。”
他正经道:“如今的皇上,性情暴虐,她一无传位诏书,二无碧玉戒指,若不是有底子撑着,其他国又正乱着,哪能将位子坐稳。虽然咱们家,近年来已快被挤出朝堂了,但为了圣朝,也该另择明君,做我们该做之事。”
赫连无忧灌下三杯茶,才道:“去帮咱家消灾了。那道士确实有点能耐,我还看见花神了。她说,我们静安侯府,定能延绵百年,永远是圣朝的护国柱石。”
赫连霆将那铜钱捏出来:“无忧,你实在是很像我。”
定风波·一蓑烟雨任平生
铜钱应声而落,沉进对面茶杯里,两人都瞧见结局。赫连霆这才合上书,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然漾出些许笑意。
“不得不争。”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