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头去,看沉默的李维一。以前我总觉得他不说话的时候比说话要好,不说话的时候我可以假装他也有点爱我,说不定下一句就是表白,可他要真的说话了,又觉得自己被那刻薄的难听话钉死了,连自欺欺人都不行。我永远在期待他的下一句,但我想听的那句话永远都等不到。
但现在我觉得他说话也很好。他其实比谁都心软,当我是他的朋友时,他对我总是真心实意的。
我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声地问他:“想什么呢?”
“下雪真是好,瑞雪兆丰年。”他微笑着,正在我看得有些呆了的时候,他反身压过我,然后兜头朝我盖满了雪花。我被他牢牢地压在雪地里,整个人都盖上了一层积雪。
他大爷的,我就知道这狗东西没憋好屁。
我们一行人不听学校劝的结果就是那天雪仗之后锌笛和路威齐刷刷重感冒,复学的时候在家里挂了三天的水才渐渐好起来。然而即便是好了,说话也是瓮声瓮气的,路威每天的鼻头都红红的,看着像动画片里的小丑。
他现在去哪都要随手带着一整包纸抽,鼻涕走到哪擦到哪,在每个老师的课堂上发出巨大的擤鼻涕的声响。
那天雪仗打到最后我怒从心头起,把李维一整个人埋在雪地里,回去的时候不说羽绒服,连他的毛衣都湿淋淋的,却一点事没有。我之前就说过,这王八蛋身体素质和牲口一样,强壮得很。我看着他烘在暖气片上的毛衣,丝丝缕缕地散着热气,摸到没放在暖气上的部分,仍然是冷,如果不是房间里开着暖气,恐怕已经结冰。
我脑子里突然就蹦出来“布衾多年冷似铁”这样的诗句,回过神来的时候又觉得和眼下情形毫不相干。
李维一家里一直并不富裕,父亲早年是铅锌矿的工人,在某一年的工厂事故中,跌进了硫酸池里,厂里通知李维一母亲的时候,人早就碳化了,尸骨无存。在他大学寒假回乡祭祖的时候,我正好给姥姥扫墓,两个人在墓园里碰见,沉默着走了很远的路。他把我带到他父亲的墓碑前,告诉我这里是衣冠冢。
他难得抽起烟。他父亲墓碑前的贡品上摆放着i市的特产烟,味道十分辛辣,他抽出一支,问我借火。那天的傍晚格外冷,也格外晴,太阳落下山的时候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烧了一样,火烧云铺满了天。凛冽的寒风刮过,我自己也打开了一包烟,点着后烟对着烟,给李维一点火。我不知道这样能否安慰到李维一,香烟与香烟的碰撞让我觉得我可以把一点温暖渡到他身上。
李维一的烟亮了,他不太熟练地吸了一口,手微微有些抖。
“我爸出事的时候,我两岁。”他的运动鞋踢了踢墓碑前的泥土,因为疏于打理,黄土上有旧年的枯黄的干草,在腊月底的寒风里东飘西摇。
“虽然早年的记忆并不可靠,但我记得那天也今天差不多,黄昏的时候,领队慌慌张张找过来,上楼的时候还踩空了楼梯,整个人摔倒在黑漆漆的楼道里,发出很沉闷的声响,有点像肉摔在案板上的声音,很结实。进门他先跪下了,哭着对我妈说是他对不住我们家。
“我觉得我妈应该也知道点什么了,人还站着,腿是抖的,问他怎么了。领队当年快要四十岁吧,哭得没脸没皮的,整个家属院都知道我家死人了,他态度好,请求原谅。
”我妈还能怎么办,把他拉起来,倒了杯热水,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又嚎啕大哭,说我爸掉进了硫酸池,多半是找不回来了。我现在还记得那个玻璃杯,矮墩墩的,上面印着蓝紫色的花,不知道什么品种,多半是马兰花。碎在地上,我妈拿着碎掉的杯子底冲过去,要领队给我爸赔命。”
我不知道他和我说这些话的用意,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你知道的,我一直是个缺失亲情的人,所以面对别人失去至亲至爱,只能模仿着其他人的表情与举动,对他们轻声安慰或者给他们来一个拥抱。但两样我都没办法对李维一做出来。太虚伪了。在他剥开自己伤口的时候我不能给他回一个程序化的假面。这对他并不公平。
然而我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法子,只好蹲在地上,很缓慢地扒拉着枯草堆里的东西。在姥姥不管我的那段日子里,我是山野长大的孩子,农村的孩子比其他人更能懂得一些荒野上的常识。我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出一枚被冻僵了的黄色的果实,是沙棘,在记忆里一直很难吃,要洗干净,配上大量的砂糖,熬成粘稠的水。但是眼下没那么多讲究,我把沾了土的沙棘用袖子随便擦了擦,直接塞进了李维一的嘴里。
我没办法劝他开心点,毕竟我没有经历过他的人生。我能做的只有在他难过的时候给他找一枝酸涩的,难吃的果实,让他心里不再难受。
“有时候我也觉得很累。像是被拧紧了发条,一刻也不能松懈。但我松懈了,我妈怎么办呢?”那是李维一一生中唯一一次和我说他觉得累。
“好了,给你一分钟的时间卸了劲儿。”我摸了摸他的耳垂,又软又凉。听姥姥说,耳朵越软的人,心越软。
“行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