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车终于停下时,秦轻寒挑开车帘向外看。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了,彻骨的寒风一股脑灌进车内来,似同利刃刻在脸侧,秦轻寒下意识抬袖去挡,又仓促放下车帘,只隐隐绰绰自帘间的缝隙与茫茫大雪间,看见了不远处那破敝城门的模样。
“先生。”桑九的声音遥遥自车外传来,“出关再行半日,我们就到了。”
秦轻寒低声答应,可外头风声太大,他想桑九应当听不到,他只能微微垂眼,将目光重置于手中捧着的暖手炉上,那握柄处系了刺目的红绸,是他与镇国将军严越成婚时,秦家塞进随聘之物中的玩意。
他当然还未习惯自己的身份转变,只有在看见那些贴了囍字系了喜绸的物件,才能恍然想起——
他已不是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秦大少爷了。
……
三月之前,圣令赐婚。
秦父觉得这是秦家攀了高枝,毫不犹豫答应了婚事,敲定了最近的日子,迫不及待地想将自己已非乾元的废物儿子送出去。
可不想边关战事吃紧,秦轻寒只在京中见了严越一面,二人连合卺礼都不及行过,严越便已匆忙离京,而秦轻寒请旨随军,在这离乡之路上走了三月,方才到了关口。
如此算一算时间,今夜时,他就该在营内了。
可秦轻寒仍旧难以明定心神,不知自己该用何等态度与严越相见,离京城越远,距边关越近,他便越觉得自己的决定尽是逃避之举,他离京出关,也不过是为了避开京城那失意之地。
马车忽又猛地一停,秦轻寒坐立不稳,险些撞上车壁,而桑九鲜少如此冒失,他不由觉得奇怪,正要伸手挑开那厚重的车帘,却又听得外头马儿嘶鸣,桑九万分诧异,唤:“将军?您怎么来了。”
秦轻寒心中一窒,手忙脚乱往后退去,下一刻那车帘被银枪挑开缝隙,一名红袍银铠的青年策马在外,笑yinyin往马车内望来。
秦轻寒微微垂眸,轻声唤:“将军。”
严越难抑唇边笑意,莞尔回应:“先生。”
寒风卷着大雪灌入车内,秦轻寒打了个哆嗦,严越立即收了手,将那厚重的帘子放了下来,他似乎在外低声同桑九说了几句什么,还夹杂着另外几个并不熟悉的声音,片刻之后,严越又一把挑开车帘,钻进了马车内来。
这车内本就有些狭小,如今又挤进一个人来,秦轻寒实在难抑心中局促,他略有些惊慌,哪怕绷紧了面容不动声色,却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往角落内缩了又缩。
“此处近来有胡人结作马匪。”严越忽地开口解释,“先生若是遇上就不好了。”
秦轻寒沉默着点了点头。
严越又挠挠脑袋,道:“离营太急,还忘了换身便装。”
秦轻寒:“……”
严越竟也往后缩了缩:“在雪中行了半日,甲面太寒,先生离我远一些,莫要冻伤了。”
他在秦轻寒面前一贯如此不知所措,哪怕如今无论是身量还是地位,都已高过秦轻寒许多了,这一点却仍旧与当年并无不同。
秦轻寒终于从他身上寻得了一分熟悉,他稍顿片刻,终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而后一路,秦轻寒沉默不语,严越也不敢开口,他知道秦轻寒并不喜欢他,自然也不满意这乱点鸳鸯的赐婚,更何况他听京中传来的消息——
他怕令秦轻寒再想起那些失意之事来。
车马一路顺利到了营中,严越扶秦轻寒下了马车,秦轻寒方见四下军帐外张灯结彩,可近日似乎并无什么节日,难免觉得有些奇怪。
来迎他们的军士大多满面喜色,严越身边的卫副将更是万分热情,先同秦轻寒行了个礼,开口便拗着文邹邹的语气道:“将军夫人终于来此——”
那“夫人”二字,刺得秦轻寒心中一颤,抑不住微微蹙眉,可很快他便想起这人所言无错,他如今的确是严越这位镇国将军的夫人,他只好再沉默着垂下眼去,摆出一副父亲教诲低眉顺眼般的柔和模样,沉默着像是应过了这一句话。
严越却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卫副将的话。
卫副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他不解看向严越,疑惑问:“将军?”
严越轻声叮嘱:“往后叫先生便好。”
语毕,他还朝着秦轻寒笑了笑,道:“先生教过我识文断字,卫衍,你那字歪歪扭扭像虫爬,我觉得你也该和先生好好学一学。”
卫副将可不服气,他就这么同严越斗起了嘴,两人明嘲暗讽骂对方的字丑,折子写得没有文化,直到营中的接风宴都摆上了,卫衍还要气呼呼向秦轻寒告状。
“先生!您可得好好管一管将军。”他像是恨得咬牙切齿,愤愤骂道,“朝中要将军逢月大报,每三至七日呈一短报,将军他自己懒——”
严越嘶地抽了口气,硬往卫衍手中塞了碗酒,道:“闭嘴,喝酒。”
卫衍不管不顾,仍往下大声道:“他懒得写!全都是我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