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蕊只问:“在哪里?”
“就在前面。”
“那里很有意思?”
“您不会后悔。”
“先不说这个,阿琮,我不是让你以后别进宫了吗?”
“殿下,这不是我进不进宫就能改变的。”
“……”
帝女跟着她的朋友走入胭脂花深处,拨开了一层又一层的繁密花朵,香味熏烤着鼻腔几乎喘不过气。
终于,她在花丛中间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他抱着一柄剑,头发潦草地束在头顶,口中叼着一截草jing。
看到她,那截草jing便落到了地上,男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燥热夏风卷过地面,蟋蟀伏在草中,发疯一样鸣叫。
他的眼神很奇怪,让傅蕊想到长姐,她放走过一只珍爱着的金毛鹦鹉,半年后她们一同在檐下喝茶,那鹦鹉竟忽然飞了回来,讨要了一颗杏仁后,再次振翅飞往天际。
长姐凝视着心爱的鸟雀远去,她的表情和此时男人脸上的十分相像。
珍爱,不舍,仅仅见上一面便能释怀的满足。
在这个夏日,公主有了一个很大的秘密,她在无人花园里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而带她触碰到这个秘密的人,将是她最坚固的盟友,最无间的伙伴。
母亲说,天下没有可称信任的关系,你可以用刀去威胁,用黄金去引诱,用教条去束缚,但不必给予信任,信任对于帝王来说,是种愚蠢的奢侈。
傅蕊不这么觉得,她知道这个少年在抗争着什么,他也知道她在为何而挣扎,他们共享秘密,世间没有比这更牢靠的事。
更何况,到了后面,这些秘密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再也无法分割收敛。
烛火昏黄。
年轻的帝女垂着脖颈,用镊子拆卸蟹胃和蟹腮,这二者都是极其寒凉之物,常人不能食,尤其是本就身体虚寒之人。
世人知道泾川侯世子于十三岁那年落水,患上虚寒之症,从此足不出户,流传出病鹤的声名。
但傅蕊知道,他那天的确沾了水,却不是御花园中的池水,而是夏日午后倾盆雨水。
少年跪在雨中,身侧是一只断手,一柄断剑,而他脸上的表情也像断了气的绝命之人。
傅蕊第一次看见有人能陷入如此深沉的绝望,他好像经历了足以摧毁一个人的事,因此失去了表达或倾诉的能力。
他只低声说:“求殿下赐罪。”
傅蕊抛开了手中伞:“他要你动手,你何罪之有?”
她平静地问:“他最后说了什么?”
江琮说:“先生说,祝愿殿下平安喜乐。”
雷声轰鸣,闪电映亮了少年的脸,她看见他唇角的血痕,原来人在痛苦到极处的时候,真的会从心底流出血来。
傅蕊说:“你会替代他的位置吗?”
“会。”
“你会像皇姐那样吗?”
“会。”
“母亲太急躁了,如今亲手把棋子变成废子,她一定在后悔,今后不会轻易动你。”
“借殿下吉言。”
他的确安然活到了现在,连同着他的家人。并不是来自于她那两句所谓吉言,而是他日复一日的隐忍,年复一年的沉默。
她以为他会蛰伏更久,作为皇宫和青云会之间制衡的枢纽,母亲在利用他,会主在驱使他,他站在明净透亮的园景中,却如同活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
世上最可怕的寂寞,是无人可诉说。傅蕊很怕这种寂寞,但她的友人早已惯于忍受,甚至到了甘之如饴的地步。
傅彬死后的第二天,她对他说:“子璋,我迟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于是这些年我一直在等它到来,如今它终于来了,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要锤炼我,何苦做到这种地步,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在意的,你呢?”
“你要等到何时?皇姐的身体已经很差,会有药石罔效那一日,到那时,她还有什么理由不除掉你?”
青年微笑着恭敬垂首,他只道:“祝殿下得偿所愿。”
帝女看着他:“你迟早会来找我。”
你迟早会来,因为你一开始,就是会打翻杯盏的人。
最后一缕蟹rou被剔出,置于盘中。
傅蕊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手指,她想了想,又亲手调了碟陈醋。
姜末刚落入碟中,烛火猛然晃动,纱帘漫飞于夜色。
青年已站在她对面。
剑随意挂着,唇边含着笑,身上没有半点血气,袖口衣摆亦干干净净。
这一切衬得他右手提着的头颅,十分格格不入。
他用剥一只蟹的时间,去两个坊以外,杀掉了一个人,并带回对方的首级。
傅蕊瞥了一眼:“这活计我做得实在是不熟练,不算晚。”
她微笑着将盘子推到他面前:“尝尝。”
静夜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