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轻轻摇头:“朕之所以修建阿房宫,并不仅仅是为了享乐,也是因为天下一统之后咸阳人口急剧增加,整个帝都都需要重新进行规划建设,调整布局,不过眼下这算不上是重中之重,至于皇陵——”
说到此处,他略微顿了顿,唇边泛起一丝苦笑,语气喟叹:“正如同没有永生不死的皇帝,世间也不会有万世不灭的王朝,人死如灯灭,一把火烧掉便也是了,又何必在意死后长眠何处!”
扶苏大为骇然,惶恐跪地:“陛下春秋鼎盛,何以作此伤感之言?!”
时下讲事死如事生,也就是说,对待死去的人,要像他还活着一样恭谨侍奉,每到先王忌日,侍从们便毕恭毕敬的将先王衣冠请上辇车,由皇子们骑马引路,就像他还活着时一样,巡游大秦帝都咸阳。
秦国一直都有殉葬的习俗,不仅仅是奴婢牺牲,连贵族和大臣都不能幸免,他们是真心觉得死后还能继续在地府为王,所以临行前把用的顺手的奴婢和大臣们都给带上……
这是显而易见的陋习,后来秦献公变法时,其中有一条便是废止人殉,自此人佣开始出现,再后来到嬴政时期,更有了举世闻名的兵马俑。
正如同历代秦朝先祖一样,嬴政曾经坚定的认为自己死后会到地下继续称帝,于是还在位的时候便开始为死后的统治做准备,等比例复制的宫殿、堆积如山的珍宝、以大秦将士为原型烧制的兵马俑……
上一世筹备这些时有多么踌躇满志,现下再去回想,便有多啼笑皆非。
虚耗人力物力,到头来却得了一场空,何必如此。
只是这些话便不必用扶苏讲了。
嬴政微微摇头,言简意赅道:“朕无事,只是死过一次,看开了而已。”
皇帝的确是变了,扶苏深深的察觉到了这一点,然而他仍旧是至高无上的秦始皇帝,那种镌刻在骨子里的固执与无所畏惧的勇往直前丝毫没有更改。
扶苏眉头短暂的蹙起几瞬,复又释然笑了。
果然,还是这样的陛下最能使人安心啊!
……
嬴政在上郡短暂停留一日,便协同扶苏一道动身返回咸阳,一路快马加鞭,第二日傍晚时分,便顺利进入咸阳城内。
扶苏经年不曾返回咸阳,陡然重返故地,重又见到热闹汹涌的人流和高大宽厚的城墙,颇有恍如隔世之感,而嬴政死后进入地府,之后辗转几世再度回到此处,心中又何尝不是百感交集?
父子俩各怀心事,骑马进入宫城,伴随着低沉如雷声的开门声,数米高的坚硬宫门慢慢打开,身着甲胄、手持刀戟的士兵齐齐举起兵刃示礼,更多的人将目光投到落后皇帝一段距离的扶苏身上——
长公子不是被陛下发配到上郡去了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再联想到此前咸阳宫城喋血,太后、皇后以及数名高位妃嫔一夜之间暴死的事情,所有人都默默的低下头去。
嬴政脑海中盘旋着无数条政略,浓眉紧锁,旁若无人的进入正殿之中,昂首阔步往书房去,扶苏紧随其后,侍从左右。
李信与章邯在得知皇帝返京的消息之后,便更换官服求见,向皇帝回禀当日之事,再见长公子在侧,神情一时有些微妙。
嬴政抬手揉了揉眉心,道:“但讲无妨。”
李信这才将当日之事讲了。
扶苏此前身在上郡,如何会得知秦宫之变,骤然得知太后与继后等人一并被皇帝下令处死,心头霎时间涌起一片惊涛骇浪,见皇帝无意阻拦,又问李信缘何如此,等听李信讲了事情原委……
太后她老人家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继后和参与其中的宫妃仿佛也有什么大病。
陛下他是皇帝,天下诸事系于一身,若真是出了什么事,又岂是她们一死所能恕罪?
扶苏只是仁慈,不是无脑圣父。
嬴政的目光不会在过去之事上长久停留,太后和继后等人死了,那一页也就掀过去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会为那等痴愚妇人惘耗心神。
“扶苏,你久不曾返回咸阳,现下既然折返还京,很应该去拜见宗室长辈,以表敬意。”
扶苏回想起在上郡时皇帝说过的话,瞬间会意:“喏。”
嬴政又吩咐李信:“有成若得了空,也应当时常往老秦故旧门中走动一二。”
李信闻弦音而知雅意,心头暗喜:“喏。”
嬴政见二人皆能领会自己心意,微微颔首,摆手道:“朕有些乏了,都退下吧。”
三人齐齐应声,躬身退了出去。
嬴政目送他们身影逐渐远去,最后门扉闭合,一切都被遮掩住。
他有些倦然,问众皇帝道:“朕做的对吗?”
皇帝们沉默了很久,没人说对,也没人说不对。
最后,高祖道:“所谓治国之道,无非就是以前人为鉴,说的再简单点,就跟妇人做针线一样,哪儿破了补哪儿,谁知道下一个洞什么时候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