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小小睡得很酣,洗完脚他就上床了,母亲收了摆在江边街上的凉茶开水摊,早早地回家吃饭收拾厨房,准备睡觉。爸呢?小小问母亲。
不知道。母亲懒得回答。隔了一会儿,母亲倒完垃圾回来,对小小说,睡吧,你爸爸什么时候这么早回来过?
小小站在一块岩石上,看了看下面游兴正浓的人影,今年他们中间谁会成为“水打棒”?
当小小想到是平平时,歌声却停住了。小小第一次听平平唱歌,第一次也即是最后一次。窗外那稀稀零零的树枝间,夹着两株向日葵,正垂着头,开着野花的草丛中有白色的蛾在飞。那是个季节之交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小小会猜到那歌声会是平平而不是一个路人。小小当时已经进入睡眠状态,他现在细想那逝去的一切,觉得自己滑稽可笑。当然如果他未睡意朦胧,他想他一定会跑出房子,去看个究竟,如果真是平平,他
小小正名叫丛洑,小小只是他的小名而已。他出生的那一个夏天,天气异常闷热,下江游泳的人从他家门外的那个石阶上下,络绎不绝。窗下时而传来背搭游泳衣、裤、手挎游泳圈的大人小孩的说话声。那一年到江边乘凉的人也不少,因此淹死的人也不少。他后来见到打捞起来的溺毙者的尸体,女的都仰着,男的则卧着,浑身都是通体透明发胀,增大苍白,浮肿而面目全非,见了自己的亲人还会七窍出血。小小落地那一刻儿,正值一队人抬着捞起来的溺毙者:“水打棒”,从门前的石阶经过,父亲闷坐在门前的矮凳上,就取了个“洑”字。丛这姓就少得怪,这名就更奇。小小上小学后,查字典得知,“洑”,为水流回旋的样子,还为漩涡的意思。父亲成天见了他,脸上没有晴天。他怕父亲,很恨父亲给他取这么一个怪名字。他记忆之中,父亲总是抽着最劣等的纸烟,蹲在江边倾斜的一个石块上,盯着用草编的席子盖住的一罐罐绿豆芽、黄豆芽,不时嘴里含着烟,用木桶从江里盛满水浇在豆芽上。豆芽在父亲一心一意的照看下生得又壮又大,每天上午各种女人,从老太婆到中年主妇,还有六七岁的孩子便拿着菜篮或竹箕排队买父亲的豆芽。小小路过一座低于路面的房子,那屋顶一伸脚就可以跨上去。平平住在这儿。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往左旁陡峭的石阶下去,他情愿把自己留在过去,留在回忆之中。因为平平占据着他的回忆,还有这幢破旧的矮于路面的房子右边与另一幢房子间的漆黑的小沟。有一天他躲在那儿,让平平找他好半天。平平生下来就是瘫子,六七岁时有了一点好转,但只能用两个小木凳,挪动行走,身体一动,眼睛便一挤,嘴一歪。没有人愿和平平说话,他的父母对平平也不好,或许平平可以治好,但他们舍不得花钱。对一个靠给人在码头扛包的工人和做点零活的母亲来讲,哪有钱医平平,况且平平下面还有两个哇哇直哭的妹妹。
沙滩靠趸船边有几个小孩在戏水,扔石子,打水漂。跨过趸船架在坡上横穿河滩的各种缆绳,在几块嶙峋礁石背后有一片较为平缓的沙滩。游泳和看游泳的人三三两两,在江水之中,或在沙滩上。偶尔传来几声喊骂声。
。汗水随着闷热沁出,衣服渐渐湿透。街中心那个水池由石块水泥砌成,里面蓄满了水,是用来消防的,久了,各种脏物,包括死耗子、死猫、臭烂袜子、鞋等东西扔了一池,臭气熏天,他想母亲常说的一句话:用久了,什么都有感情。抓完药,小小沿着石阶一直走到江边。沿着沙滩他往家走去。
小小赤脚伸进鞋里,说,我去江边找爸!
别去!听见了吗?母亲声音突然提高半度,她的嗓门让小小吓了一跳,缩回床上。大概已经过九点钟了,在小小快入睡之际,窗下隐隐约约有歌声。小小想不起歌词,他当时根本就没在意那歌词,而是在捉摸那低沉沙哑的声音是谁?
小小总觉得自己第一次看见平平时,平平眼光里有一种古怪的引力,把他硬拉过去。他下了左边的石阶,不由自主沿着平平的眼光到了门前空地。他没有和平平说话,平平也没有说话。那时,他不过八岁多一点,却像一个成年人一样静静地面对沉静得与年龄不相称的孩子。小小回想平平不断挪动小木凳,他的手和拖在地上的两条腿。平平指指在他家石阶旁生长的两丛野枸杞。平平让他摘下结出的鲜红晶亮的枸杞籽,说,很甜,很好吃。他吃了摊在手心的野枸杞籽,让平平吃,平平摇摇头。结果,十来粒野枸杞籽全部是小小吃了。
小小推开了自己家的门。
天已经黑了,母亲没有点灯,房间里阴沉沉的,有股逼人的凉气。他拉亮了灯泡,看见母亲用手指了指,然后翻身脸朝墙,似乎是怕光的缘故。小小将一包药倒入瓦罐,装上水,放在火上熬。最后一次见到平平,他已经长成一个瘦瘦的少年,刚考上市里重点中学。他开始住读的生活。平平在家门前看见小小从巷口沿着石阶走上来。他似乎想站起来,却倒在地上。小小把平平扶了起来,让他坐下。平平看着小小,目光异样地柔和。小小觉得有一种类似恐怖的战栗,又觉得新鲜、甜蜜,他没敢把自己考上学校的消息告诉平平,这本来是他来看平平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