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逾花甲之年,然因常年军旅,背脊依旧挺直, 持着那令符问:“好一个循规蹈矩, 不结党营私的五皇子。那你怎么会有京城南军卫尉姚怀兴的令符?”
他目亮如电, 又望向岳明夷:“如若在下没有记错的话,姚怀兴是丞相门生罢?”
这个令符,是苏缨下落不明时, 陈云昭欲施恩交给燕无恤的。
燕无恤最后也没有去找救兵,这枚令符的下落也随着孙卓阳骤然发难、皇帝的突然“病重”而被陈云昭所忽略。
不料, 此刻却出现在孙卓阳的手上, 成了他“结党营私”的罪证。
他慢慢站起身来,脸色苍白,目凝寒光, 望向燕无恤。
燕无恤面无表情负手立于孙卓阳身侧,目光虽对着他,却不知在思索什么。
“匹夫,你……无耻之尤!”陈云昭忍不住破口而出,面上肌rou抽搐了一下,又窒然噤声,片刻后方道:“我不认识此令牌,不知是哪里的jian邪小人,陷害于我。”
正在此时,安定殿内忽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随着一串内监奔来,众人肃然静默,就连孙卓阳都收敛态度,敛裾默对殿内。
陈云昭面色惨白如纸,视线抬起,见殿堂忽大敞,殿内匝地黑金纹玄玉砖,两排仙鹤回颈落地宫灯,蟠龙缠绕玉柱,黼黻铺陈于地。顺着其上绵密、翻复的花纹,一直看到头,内监宫娥拥着危坐龙座之上的苍老君王。
着玄端,戴冠,面遮冕旒,背脊微微伛偻,神态依旧威严。
皇帝安坐安定殿内,毫无病态。
至此时,陈云昭才确定,长安这番乱局,并非是孙卓阳一手遮天挟持帝王欲图自立。
帝王并非毫不知情,甚至,也有可能是他授意的。
群臣下拜,山呼万岁,丞相孙卓阳位居三公不拜,只微微躬身。
只有两个人一动不动,腰悬大将军金印的燕无恤站在原地,默默出神,视线没有往天子处看一眼。
陈云昭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下意识寻找李揽洲的身影,却无所获。
再往丞相,岳明夷脸转向前面对天子,并不看他。
陈云昭失神片刻,眼神转暗,缓缓朝前走去,独自一人,一步迈入日光未经的薄寒大殿之中,撩开衣摆,肃然端整下摆。声音在空旷殿堂中有些回音,听来平静得不真实。
“儿子拜见父皇,见父皇龙体安康,终可解儿朝夕悬忧之心了。”
丹墀危悬,皇帝启口,声音传自冕旒后,仿若自天上来。
“你终日忧悬的,是忧朕病笃,还是忧朕康泰?”
陈云昭哪堪承受这等诛心之言,伏叩于地,身自筛筛:“父皇垂训,是以利刃戮儿臣之心,儿臣怎敢有如此无君无父,大逆不道之想!儿臣万死难当!”
皇帝问:“你既纯孝忠厚,为何暗结从党,收买义士,身在白玉京,心在长安城,把手伸到朕眼皮底下捣鬼?”
陈云昭身形一凝,微微抬首,额上密密尽是冷汗。
“儿臣万万不敢,此太傅构陷之言,万望父皇不要偏听偏信。”陈云昭蓦的直起上身,指孙卓阳道:“他才是结党营私,欲图不轨之人,他放任幽州刺史孙止水与北方戎狄暗通款曲,排除异己,戕害忠良,藉修筑白玉京、太玄宫诸事掠夺民财,中饱私囊,为争权夺势无所不为,儿臣只愿为父皇一清座下,不愿此人致使父皇圣名受损,请父皇明鉴!”
陈云昭说罢,深深叩首。
站在丞相身后的御史大夫闻其言,思忖片刻,两步出群官之列,御前再拜:“回禀陛下,五皇子殿下所言非虚,臣也有一本要奏。太傅手握幽、并两州兵马,无陛下御旨,擅自从边关撤兵,倘戎狄借机南下,长驱直入,数日便可兵临长安,此岂非破国之祸?太傅肆意妄为至此,与叛国无异,请陛下明鉴。”
一时,丞相身后的诸多官员均出列随在御史大夫之后。
唯丞相岳明夷站在原地不动,垂首望地,一言不发。
面对指摘,孙卓阳跪拜在地,无片言辩解,只颤声道:“陛下……老臣一片忠心,陛下是知道的啊。”
大殿里,静默了良久。
呼吸可闻,落针可闻。
故皇帝猛抬手狠拍龙椅之响,譬如雷霆乍闻。
“逆子!放肆!”他厉声吼道:“你看看你身后跪的这些人,你还说没有捣鬼,没有结党营私?”
面朝群臣训斥:“尔等食君之禄,不思忠君,与贼子篡逆,罪同谋逆!”便即下令“左右,除五皇子外,其余都拉下去,当即斩首,缉捕家人,等候朕的发落。”
天威惊变,众人瑟瑟发抖,陈云昭浑身发颤,臣属呼号辩解,满堂嘈杂混乱,瞬间便有人吓晕过去。
当即便有侍卫进来拿人,拖着被吓瘫的官员欲出门去,就在这时,丞相岳明夷挺身而出,大声道;“且慢!”
丞相一向柔顺懦弱,这一声却刚劲有力,掷地有声,即便是皇帝,都怔了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