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冬又遇见了那个男人,在从周白家出来的那个晚上。
夜晚群灯闪耀,他穿着灰色格子衫,领子微微发白,有毛边,质感粗糙。
公交车空荡,几站过去,偶尔有一两人上上下下。
吊环在行驶途中左右晃荡,他坐在离岑冬空了两排座椅的前方,脊背微弯。
男人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发呆。岑冬盯着他,发现侧头时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印记。
上次在公交车上遇见他好像也是如此,但这次看上去明显更加疲惫。
车流走走停停,他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没有知觉的提线木偶。
气鸣声流于热闹街头,男人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后门走去。
岑冬踩着他的步子过去。两人一前一后,在旁人看来像是熟识。
岑冬步伐很轻,男人并未察觉,握住头顶的吊环。
他身材高大,动作轻而易举。
岑冬和他并肩站着,抓住身旁的扶手。
涌动的车身中,两人贴的极近,岑冬的脸就在他的胸膛边上。
呼吸之间,有温热气息和男人独特的汗味。
但男人偏着头朝前方看得仔细,似乎并未察觉。
岑冬仰头看他。
下巴有青青的胡茬,尚未长出来,只是冒了一个头。下颚处有一道口子,新鲜的暗红色结痂,似乎是刮面时不小心留下的。
再往下是喉结,分明的,在暗暗的车灯中却有显眼的弧度。
忽然之间马路上蹿出一辆不怕死的摩托车,极快的从公交车前趁机溜过去,焦黑的尾气在空气中洋洋得意。
夜晚天黑,司机来不及反应,踩下急刹,车身猛然停下。
岑冬身子顺势往前倾,额头磕在男人的胸膛上。
像一面淋了雨的水泥石墙。
硬硬的,却有细细的shi润,是汗。
他的胸膛滚烫,发了烧一般,将黑夜都烫出了一个洞。
岑冬还来不及出声,男人便错开身子,先她一步开口:不好意思。
他垂下来看向她,眉眼是黑的,像窗外漆黑的夜色。
男人似乎并没有认出她来。
在那个雨天,同样是在公交车上,他压低的嘶吼,她柔软的身子,和滑腻的汗水。
岑冬笑了笑,并不在意,没关系。
没关系。
她总有机会让他认得自己的。
男人颔首,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
头顶的冷气从排气口旋出,横亘在两人之间,和空气一起流动。
在司机的骂骂咧咧声中,公交车重新启动出发。
岑冬依旧站在他身边,没有靠近也没有疏远。她只是在想刚才她撞上他胸膛的那一瞬间脑子里冒出来的一个想法。
她在想,下一次她想亲手给他刮胡子。
公交车很快到了下一站,车门打开,男人跨下去,融入夜色之中。
岑冬在车门即将关上的最后一秒也跳下去。
她在人群中找到他的背影,不远不近地跟着。
他还是去了那条狭窄的巷子,尽头有烟铺子和那个爱听戏的胖老板。
快到的时候,男人接了一个电话。
在路上了。他停下来靠在灰扑扑的墙上,语气温柔。
岑冬看见月光落在他侧脸上,颧骨被染上黄,刚硬的眉梢似乎都被软化了。
电话那头有声音传来,隔得稍远,岑冬听不真切,但隐隐像是一个女声。
不,岑冬很确定,就是女声。
因为他叫了一声青青。
四周静悄悄的,云层被吹散,巷子里一灯一影,风在树叶上滚动,月亮在枝丫上轻轻地晃。
男人抹了一把脸,脸上的疲惫明显退了些。他微微靠着墙往下滑,最后直接蹲在了地上。
脊背像撑不住了似的,有些颓废。
乖,等我回来。你想吃什么,我待会儿给你带。
炒年糕吗?男人问,他低声笑,言语里有不易察觉的宠溺,你怎么尽爱吃这些小东西。
两人又说了一些话,他低着嗓子问那头的人:今天有好好听医生的话吗?
静了两秒,或许是听到了满意的回答,他嘴角又沁了笑意,眼窝深处是一滩水。
男人靠着墙站起来往烟铺子走,老板挺着啤酒肚朝他点头,笑眯眯地问:跟老婆打电话呢?
男人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隔着玻璃柜台指了指。
依旧是红塔山。
他从巷子里出来往回走,手里拿着电话,偏头用嘴撕开外面的塑料薄膜。
岑冬看他渐渐走近自己,偏身一脚躲进旁边的黑暗里。
男人路过的时候带起一阵风,在这绵绵夜色里,轻轻柔柔,像一种蛊惑。
他挂了电话,手机穿揣进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