嫧善(二十三)
张流一夜未睡,天还没亮便起来,从木枕下摸出几张油纸塞入怀里。
绕过一直盯着他看的祖母和鼾声震天的母亲,他悄悄下了地,不料穿鞋时不慎压了母亲的头发,她惊醒之后,骂骂咧咧捂着头坐起来,死娃子大半夜的作死啊?
张流不语不动,炕上披头散发的女人捋了一把糟乱的长发,在枕边摸索一阵,指挥他:给我把烟枪和烟袋拿过来!
张流慢吞吞穿鞋,不防被炕上飞来的木枕砸中,尖利之声响破耳膜。叫你快点,不是叫你学你那短命鬼爹。
他来不及揉一揉被砸得生疼的肩颈,鞋只穿了一只,忙跑去外间的凉台上取了母亲早已晾干的烟丝和烟枪,装好,燃上。
蓬发女人仰躺着吞云吐雾,他蹲在地上将自己编好的一双草鞋穿上,站在门口回头时,看见了祖母那双浑浊的眼睛掉出两滴泪,见他看过来,又转了转头,轻轻阖上。
张流无任何感觉。
疯癫的女人,瘫痪的老妇,痴傻的男人,家徒四壁的贫穷。
他如此长大,这是家里的常样,可他知道,这绝非世间常态。
他家是特殊的,或者说,是不详的,遭人唾弃和咒骂的。
但他此时就要离开这吃人的家了,从此往后,不再任人辱骂击打,也不会再有小孩骂他流流臭。
人生第一件大事,将在今日达成。
他在暗夜里越走越兴奋,向着越来越亮的东方一直走,不停歇。
七岁的小童初学编草鞋,唯一的成果被他穿在脚上。
走至村口,田里已经有人趁着晨间凉爽在锄草了。
有人在大树下歇脚,是张卅, 流儿,你要去何地啊?
张流:取药。
张卅:啊,就是上次来给你娘看病的道士给的药吗?吃没了?
张流局促不安,眼见着太阳马上升起,他若是再不走,就要被家里的那个女人发现了。
张卅还絮絮:我观上次那位道士的话,你娘的病并非什么大病,好好吃几副药,也就能好了。你娘不容易,你在家里多多忍让她,她骂你,你就当听不到,她若是打你,你就跑到我家来,多的没有,稀饭窝窝头还是有的。
他见张流站着不动,起身将他拉着坐下,拍拍他头,孩儿啊,现在苦一些,长大以后好歹还有个家,婚娶也有个人替你说道,你说是不?再说,她是你娘,孩子生来就欠父母的,你现在不明白,以后就知道有娘的好处了。
张流心底里不同意他的话,但他不知如何反驳。
村口进来两人,繁华衣饰,气度不凡,径直走向大树下,问一大一小两人:搅扰二位,敢问前些日子可有两位医道,一男一女来村中看病的?二位可知他们去的是哪一家?
张卅热心肠,你说的可是无尘道长和阿紫道姑?我知道,来过的,看的就是流儿家。说到流儿指了指身边瘦弱小娃。
来人说:原来就是小相公家。
说着甚至与张流打了一躬。
张流不知所措。
张卅自诩年长,将孩子拉到身后,笑语相迎来者:您可是有甚么事情?
来人细语慢言:我家公子身染重病,几番求医不得治,听闻尚甘县有一位医道,颇有医术,奈何怎么也寻不到那位道士,几经转折,打问到那位医道曾来过贵村为一位夫人看诊,所以特来问询问询。
张流急于脱身,此时灵光一现,从张卅身后探出一颗脑袋,那两个人住在浏河观,我正要去取药,我带你们去吧。
小小孩童还不知隐秘事要隐秘行,快口直语说出此行目的。
来人倏忽笑开,极高兴的样子,又是一躬,说着便要引着张流出村。
张卅喊也喊不住,只好高声问:相公贵姓?家住何处?
来人转头答话:尚甘城右[1]严家是我主家。
张流被引到村口,上了一辆马车。
车上,方才说话的人与他同坐,见他有些局促,不知从何处拿来一块糕,小小的糕点,粉白的酥皮花瓣,黄心点成蕊,扑鼻的香气。
张流伸手接住那块糕,放进嘴里咬下一点,甜、酥、香,百味融于口中,还来不及咀嚼,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噜响一声。
你叫流儿是吗?
张流咽下口里的糕点,点点头。
那人又问:你还记得你娘看病那天发生了甚么事情吗?你要是说的好,我这里还有一整盒糕点,各式各样,什么味道的都有,都可以给你。
张流问:有水吗?
那人将杯子递过去,张流一看,白色的,喝一口,满舌醇香。
张流回想一下那天的情形,他们来时是晌午,小的那个一来就盯着我家的菜园子看,卅叔掀开门的时候,她似乎被呛到了,大的那个就去给她拍背,两人还说了些话,我没听懂,之后大的那个进了屋,给我娘看病,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