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话放得缓之又缓,轻压着下颌眼睛上瞟观察赵煦的神色,这是他多年混迹于官场练出来的一套动作,既显得自己谦卑不僭越,又能立刻看到对方对于自己说出话的反应。
可赵煦的反应着实有些让他吃惊。
改元七个月,在陈稷的心中这位皇帝陛下不过是个被时局稀里糊涂捧上帝位的少年,外有北狄虎视眈眈,内有魏太后把持朝政,就连他身边的琐事都是文旌在替他Cao心。这样一个依傍旁人而生傀儡皇帝,乍一听说自己的近臣是仇人之子该惊慌失措才对,但赵煦显得太过平静,他端坐御椅,八方不动,宽大的玄衣纁裳袍袖垂在御案上,倒真有几分沉稳帝王的做派。
这已偏离了陈稷原本的设想,他微微蹙起眉,却听赵煦清清淡淡地说:“这又能如何?他是朕的丞相,是在朕微时便辅佐在侧的从龙之臣,即便到了今日,朕也离不开他,就算他是魏太后的儿子,朕也不能拿他如何,文相于朝政社稷颇为重要,轻易是动不得的。”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陈稷:“你的一片忠心朕知道,可如今这情势,即便是魏太后朕也得好好孝敬着,她是先帝中宫,是朕的嫡母,若无大过错,也是断断不能动的。”
陈稷一噎,满腹的话却无从下口了。
他思忖了片刻,只得道了声“陛下英明”,要告退。
赵煦却叫住了他。
少年天子脸上挂着澄净至极的疑惑:“文旌的身世连朕都不知道,爱卿是如何得知的?朕瞧他也不是随意把与身家相关的秘密告知于人的……”
陈稷一凛,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默了默,勉强道:“臣与文相曾为同窗,朝夕相伴,可能彼时的他不像如今这般心防重吧。”
赵煦恍然:“原来如此。”
陈稷作势一揖,忙转身退出了宣室殿。
顺着殿前石阶拾级而下,陈稷的脸色渐渐变得暗沉。
他早该想到,这个皇帝羽翼未丰,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跟文旌翻脸的。都怪他太过鲁莽,眼瞧着这君臣两人近些日子生了些嫌隙,就以为有文章可做。
真真是太过鲁莽了。
可事情到了如今这地步,赵延龄的内官一死,文旌眼瞧着是怀疑上他了,甚至还公然提审他……想到前些日子他所受的屈辱,他不禁攥紧了拳头,骨节被他勒得突起,森森泛白。
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依照文旌的个性,一定会咬住这个案子,深挖下去,直到找出赵延龄失踪的真相。若他不先下手,只怕到了最后只能做一条砧板上的鱼,连反击之力都没有了。
特别是,文旌在向魏太后示好……
若他们摒弃前嫌,母子相认,文旌肯定不会把剑指向自己的亲生母亲,而魏太后也不会承认是她害死了赵延龄,到最后搞不好这个黑锅要由他陈稷自己来背。
权势当前,岂止是百口莫辩,恐怕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行,他绝不会任由自己陷入那种悲惨的境地。
陈稷顿下脚步,回身看向云阶之上的巍峨宫阙。
他的一线生机还是在皇帝陛下的身上。
刚才他说“魏太后是朕的嫡母,若无重大过错,是万万不能动的”。
那如果有重大过错呢?
譬如,谋害太子,证据确凿。
到时陛下为了他的大皇兄一定不会与魏太后轻易罢休,而魏太后也不会束手就擒,两宫相争,文旌夹在中间必定有他受的了,自然无暇再来找他的麻烦。
等到这案子破了,尘埃落定,不管哪一方胜出,都是人死案消,再不会牵扯到他了。
陈稷无比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绝对地相信魏太后和萧寺,而是留了一招后手,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
如今,最重要的,是要好好想想,如何把自己摘干净。
……
陈稷走后,赵煦命内侍关闭宫门。
他在光线暗昧的龙椅上坐着,颇为讥诮地勾了勾唇角:“要说你和大皇兄都是聪明人,当年怎么就瞎了眼,连自己救的是人是鬼都看不出?”
幽深的殿宇一片沉静,文旌默默从屏风后绕出来。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自诩聪明,又年少自傲,想不到这世上从来都是天外有天,我们聪明,可还有比我们更聪明的。”
赵煦觉得分外讽刺:“这么说,陈稷才是真正智谋无双,傲然群雄的人。”
“不然呢?”文旌望向赵煦,意味深长道:“他手握一副烂牌,却走得又稳又长远,朝中几度风云变幻,他在旋涡中心却又能独善其身。每每遇险,总能逢凶化吉自圆其说,让人抓不到半分把柄,这样的人,若非他要自投罗网,又有谁能奈何得了他?”
赵煦咂舌:“你这么说,那果然是不可多得的奇谋之人。不过……”他略有些顾忌:“你觉得他真会留着魏太后谋害大皇兄的证据?不管萧寺还是魏鸢,他们可都不是好糊弄的。”
文旌道:“依照陈稷